一个个扁扁的、尖尖的小头儿从蒜梗里穿心而出,一夜冒一寸,齐刷刷地向上伸展着。许婆婆望着它们,眼窝里湿润润的。他们就要回来了哩。
看到了薹苞,就看到了希望。这希望一直种在许婆婆心里,伴随了大半生。蒜薹曾经是家里的主要收入,蒜苞穿心,儿子的学费就有了着落。老伴去得早,日子过得苦呢,许婆婆耕田耙地,肩挑背驼样样来,养牲畜存蓄肥料,做短工补贴家用。儿子倒也争气,像穿心的薹苞,噌噌地从小学到大学,没松一口气。许婆婆把儿子送上大学走出农门后也没闲着,给儿子筹集房款,积攒结婚生子费用。带完孙子,许婆婆就步入晚年,回到乡下侍弄起门前三分自留地。
还是乡下好啊,可以不受约束地咳嗽,走到哪家都有说话的人,但许婆婆时常幽幽地望着远方出神。他们似乎总是那么忙,距离不到两小时的车程,却难以见上一面。回想起前几天的那个电话,许婆婆嘴角一咧。
确定了回来的日期,一大早就去采购,在厨房里告一段落,又忙忙地打扫房屋院子。把草帽,马扎,袖筒,手套,蒜钩子都准备好,给媳妇买的红拖鞋放在显眼处。
听到脆生生地叫唤,许婆婆连忙撇下手中的活,飞快地迎出去。问过老人身体,问过邻里变化,说了孩子成绩家庭琐事,就拿工具下了地。
苔打弯了呢,再不抽就老了。许婆婆眯着眼。绿油油的蒜薹在微风中摇摇曳曳,那蒜薹粗壮挺拔青青翠翠,簇拥在一起像一片小竹林。
蒜薹长得好哩。儿子左看右看,找了块平地支起马扎,把手地教着媳妇。左手提蒜尾,右手握蒜钩,从根部下手划向顶端,蒜梗一侧就划开道细长口子,蒜梗含的紧,薹慢慢拔,用力要均匀…
媳妇总是得不到要领,不是皮划不开,就是把蒜薹扯断。哎呦!指甲都给折了。妈,您一个人种什么蒜薹嘛。
许婆婆望着蒜地。荒着怪可惜哩,他喜欢吃,上学时那会…看见儿子急忙把手指放在嘴边,许婆婆把余下的话吞了回去。
儿子毕恭毕敬地接完电话,神色大悦。决定了,决定了,下个月就去。又忙忙地按了一串号码。得告诉一些人……
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媳妇两眼放光。您儿子终于拿到了调令。
调哪了,怎么没听说。许婆婆朝儿子大叫了一声。
好,一会打给你,儿子又说了几句,收了线。妈,是去省城呢。
咱不去,跟领导说说,家和孩子怎么办,还有…许婆婆话没说完,媳妇接了一句。等安稳了我们也过去。
妈,出去才有发展,有假会回来看您的。儿子走过来拍拍背。
好远哦,见一面更难了。眼里起了一团雾色,许婆婆用手背揉了揉。
能去省城,您该高兴才是啊。儿子把马扎移了移和媳妇肩并肩。
高兴,高兴。许婆婆背起手,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奶奶,我长绿胡子啦。孙子摇晃着跑过来。
许婆婆扯扯挂在两耳的蒜薹尾巴。和你爸小时候一样皮。
蒜薹是怎么长出来的呀?孙子问。
蒜薹是从蒜苗心里长出来的啊。许婆婆说。
那蒜薹就是蒜苗的孩子,为什么要分开它们呢?孙子问。
因为蒜薹长大了啊。许婆婆剥开干枯的蒜梗,取出粗壮的蒜薹给孙子看。
呀,是眼泪,蒜薹妈妈舍不得孩子呢。孙子指着蒜薹断处沾着的一滴晶亮汁液。
哎,你爸爸他…像似被风迷了眼,许婆婆拿袖子擦了擦。走,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得好好的做上一顿饭哩。许婆婆卷起袖口在厨房煎炒烹炸,锅里热闹开了。排骨是清炖还是红烧,许婆婆一时拿不定主意,关了炉门,小跑到菜园。
儿子拿着工具正往回走。
妈,刚才朋友来电话非要安排践行,不好推脱,您看这…儿子说。
锅里……许婆婆张了张嘴,见媳妇领着孙子上了车,说。哎,走吧走吧。
儿子摇下车窗,许婆婆急忙赶上前去。还有什么话要说呀…
妈,以后就种白菜萝卜,省事。儿子把头缩进去,挥了挥手。妈,走了啊。
车轮扬起的尘土缓缓回落,许婆婆抬起的手臂才慢慢垂下,嘴里说着。你走了,我还种什么呀…
许婆婆瘫坐在椅子里,用手臂支撑着脑袋,目光落在蒜地里,抽薹后的蒜梗软塌塌的趴在地,衰败得如同秋天的枯荷,忽然觉得心被抽空了一般。
满桌的饭菜散尽了余温,有猫跳上桌子,许婆婆欠了欠,一动也不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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