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回来了吗?”
“还没有。买不到火车票啊!”
“你别给我耍花招,就是走路,也要给我走回来!”
挂断父亲的电话,我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又多贪睡了十分钟,我无可奈何地起床,今天,再不排队去买票,就真的回不了家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因为我知道,回家意味着什么,这些年,父亲一直坚决反对我在外面打工,说自己老了,种不动田地了,非要让我接他的班。看来过完年,明年我是出不来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了,火车票早卖光了。若是三天前刚放假的时候,我愿意回家,或许能在网上订到票。为了不戴一顶“不孝之子”的帽子,我一咬牙,花了比火车票贵七倍的价钱,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
一路上跑春运的车真多,开开停停,停停开开,车上的人个个归心似箭。但又害怕出事,只能急在心里,不敢崔促司机开快些。谁料想运气真的不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大巴车开到J市附近就出事了,与一辆农用三轮车相撞,对方的司机当场就被甩出了驾使室,脸上血肉模糊。长途车也险些翻到田里去了,所幸车上没有人员伤亡。当时,附近的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可竟然没有一人肯出手相救,送伤者去医院。人们脸上的表情很淡定冷漠,比这个冬天的气温更低。这鬼天气!我身上开始发冷,双手几乎失去了知觉,连忙将大衣的帽子翻出来,罩在头上。
车上的人都在埋怨司机不小心,更有人张开嘴直骂“饭桶”,听不出究竟是骂哪个司机。我不想在路上耽误太久,不然父亲在家里会着急的。我掏出手机,刚想要拨110,可一转头,碰到大巴司机向我投来利剑一样的目光,又联想到网上诸多做好事反被诬陷的事例,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下交警自然会来,干脆又放下手机,微微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中午,我终于满身疲惫地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阔别三年的村口。
村庄还是昔日的村庄,所不同的是,旧貌换新颜,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彻了两至三层的新楼房,只有我家六十年代建的青砖土屋,夹在前后左右的新房子当中,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上的一个补丁,或者说是一幅崭新的山水画上面粘了一个死苍蝇,看着是多么的别扭,看着我心里非常的不爽。另外,抬头望去,田坂里过去满目翠绿或金黄色的庄稼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成片的荒田荒地,上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我的心不由得一颤,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
那一年,我才八岁,母亲还健在。在我的记忆中,应该是刚分田到户的第二年吧,村里家家户户,不分男女老少,个个起早摸黑,早出晚归,中午甚至将午饭送到田间,大家把所有的力气,全部用在自家的土地上。父亲在村里是公认的种田能手,头一年就分出了高低,稻谷比人家每亩多收三百斤,棉花比别人多收一百斤,村里的那些一心想学种田的后生,天天追着父亲问秘诀。父亲说,“种田的秘诀嘛,只有一个字,勤!人懒地长草,人勤地生宝。”
隔壁的水芹婶家,男人身体不好,个头又小,孩子生得迟,农活一点也帮不上忙。每逢农忙,父亲便派我去她家干活,并叮嘱我一定不能在她家吃饭。耕田、耙田之类的技术活,父亲总是鸡啼头遍就起床,在牛角上绑一盏马灯,先耕完水芹婶家的,再耕自家的,连水都不肯喝人家一碗。前年,不幸的事发生了,水芹婶的男人和我妈妈同一年病故,村里的老人劝父亲将两家变成一家,父亲一直犹豫着没有同意。我心里清楚,父亲并不是看不上水芹婶,而是怕对不起刚过世的母亲。父亲唯一能做的,是怕水芹婶家的田地抛荒,便主动揽过来种了。去年夏天,水芹婶唯一五岁的儿子掉在门口水塘淹死了,水芹婶也疯了。
村里那些缺心眼的光棍汉,每天晚上轮流去水芹婶家,欺负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他们口头流行的一句话我还记得,“她身上的那块地,荒了怪可惜,我不嫌她脏,帮她种一种!”父亲气得握起了拳头,脸上青筯直爆。我想,他一定后悔当初没听好心的老人的话吧。其实,对于父亲再婚这件事,我内心一直是支持的,只是我从未在他面前表白过。这,也是我所犯下的一个错误,正如我始终认为,父亲坚持要我种田也是一种错误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的错误已不能改正,因为水芹婶的后半生已经毁了;父亲的错误,只要他愿意改,随时都可以。现在,越是贫穷的乡下,还有几个人愿意种田啊,一年到头辛苦不说,除去各种成本,还没有买米吃划得来。
当晚,我和父亲坐下电灯下,非常严肃地讨论我不想留在家里种田这个问题,我向他夸下海口,不要两年,我在外面赚的钱,也够盖一栋三层楼的新房,然后,我就不愁娶不上媳妇了。谁知,父亲听了我那句“有钱就能买到米吃”的混帐话,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在记忆中,父亲这是第三次打我,一次是我小学五年级时逃过一回课,还有一回是我在放学的路上偷过邻村人的一个西瓜。父亲的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小木,如果所有的农民都不种田,你到哪里去买粮食?我管不到别人,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的儿子,因为你一出生就注定是一个农民的后代。只要我没死,我宁愿你因为贫穷找不到老婆,也绝不同意你放弃家里那五亩多土地!”
我用右手捂住有些发热的半边脸,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晶莹的泪水。他真的老了,刚才那一巴掌少了往日的那种劲道。还有,我一进家门就注意到了他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他头上的白头发,就像抛荒的田地里的杂草,松散而又无力地低垂着。此刻,他心里想的,是过世三年的母亲?是隔壁每天仍然遭人折麿的水芹婶?还是村头那五亩三分地?我不得而知。
我只想明天一早,去牛圈看一眼小时候曾带给我无限欢乐的那头母水牛,因为它那熟悉的叫声,已经重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