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后两个多月的父亲,已被病魔摧残成一个皮包骨头的小老头儿,全然没有了军人的气势,但他走路的姿势依旧是正直的,没有任何弯曲的象。
我替他剥了香焦,递给他。他看了看说:“不想吃,你自己吃吧。”说完又闭上眼睛。我坐在他身边,大多数的时间他是闭着眼睛的,偶尔睁开眼神也并不清晰。我说:“我替您念一段报纸吧。”他抬了抬眼皮,“啊。”他只说了一个字,又闭上了眼。汗珠从他的脸上滑下去,他总爱背对着我,我转到他脸前,他又翻过身去。也许是怕我看到他疼痛的表情,几次躲开我的注视。
“爸,”我说,“除了听新闻,您还想要我替您做些什么?讲笑话可以么?”我知道他的回答似是很艰难呢。
“不,你歇着吧。你也不好受呢。”他是指我的身体,如今我正要临产,孩子在肚子里听着外公的讲话踢我的肚眼儿。
实习的小护士,双眼皮儿,白脸膛,小巧的个儿,看上去灵巧又美丽。那孩子很爱笑,让人感觉愉悦又舒畅。她第二次来给父亲扎针,小手轻轻地弯下去。父亲的手臂被针扎得很难找到血管,她试了两次都没有扎到血管里去。“啊,”父亲突然叫起来“你要剜我的肉么!”父亲的脾气从没有这样坏过,他大声哟喝着叫女孩子滚出去。妈说,“他爸,你干嘛呢,看这孩子被你吓得。”那女孩躲在一边,泪水在眼角打着转儿,一动不敢动地站在那里,邻床的女子马上跑出去将护士长请进来,边说“那孩子看样被吓着了,她找不到血管,不过这样的病室最好不要叫实习护士来,这样病人受不了。”护士长接过女孩手中的针,边轻柔地对父亲说话,“老刘,打针又疼了是不?”父亲像个孩子似地说,“她根本不会打针,以后还是你来!”口气有些缓和,但还是焦躁不安。
“我爸他是身体上太痛了才会这样,他是无意的。”护士长出门的时候我对她说。她温婉地笑道:“是啊,你好好照顾他吧。”她转过身去用手挽住实习护士的小手,轻声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怕,不要紧张,你越是紧张情况就会越糟。”小护士跟着她走去,样子看上去让人怜惜。
我回到病室里,父亲正背对着门,输液瓶内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往他的血液。我偷偷地看他的脸,他用瘦削而青筋暴突的手挡住眼部,泪水正从眼眶内悄悄地滑出。妈冲我使了个眼色,无奈,悲伤,痛楚。总之,在妈的眼色中我读出了很多关于父亲的内容。“爸,”我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用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后背依旧宽阔,挺拔。“咱说说话好么?”他执拗地不肯回应我的问话。
女孩再一次出现在病室内,她举针要给病人扎针的时候,所有的病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愿意让她再做实验,一致要求换一个护士来。无论女孩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女孩子眼睛湿润了。妈说,“她也不容易呢,一个孩子还要她怎样?”邻床的女子说,“不容易是不容易,你瞅瞅他们容易吗?被病折魔成这样,还要被一个孩子的针头吓唬着,嗨,都怨这病啊。”说着眼圈也红了。在女孩将要出去的时候,父亲费劲地翻过身来正对着女孩说,“你还是先给我打吧。”女孩怔了怔,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扎得仔细又准确,一针就找到了血管,那紫色红的液体缓缓流动起来,父亲居然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疼吗?”女孩子怯怯地问,眼神中透着不安。“不,你打得真好。”父亲说,“就让她给打吧,不疼。”父亲的话缓和了病室的空气,所有的人都顺利地通过了扎针的过程,女孩脸上的笑又重新明朗起来。
不几天,我的孩子出生了。很想再见见父亲给他读一读报纸,说一两个笑话。但是妈说,“你不必去,他很好,有人每天给他读报,他很舒适呢。”我问是谁,她说是那个被骂的小护士。想起那个小护士,我的心宽松了许多,似乎有了她的照顾我不必再担心什么,至少父亲还活着,并且有一个为他读报解闷的人。她是一个不错的小姑娘。
“妈,爸的病好转了没有?”我问。我发现我不主动提起父亲,妈从来不主动跟我讲有关父亲的病情。“他好多了吗?”
“他好多了,当然好多了。”妈总是快速地回答我的话。哥也说,“爸的生命像雪山一样坚硬呢,不必担心。”
说到雪山,我突然想起父亲前几天说过很想去自己当兵的地方去看看,那里是祖国的边疆,有一座很大的雪山,他希望去一趟雪山。我说,“等爸病好了,咱们陪他一起去雪山如何?”大家都赞同,妈尤其显得高兴,说,“你爸这辈子最怀念的就是雪山湖。”
“雪山湖,一定是人间最美的地方。”我说,“难怪呢。
“只是你爸的病越来越重了,恐怕他的体力也将有所不支。真是后悔在他身体健壮的时候没有给他出行的机会。”妈说着并叹息。我安慰妈说,待他好一点就让他去一趟吧,不管怎样那雪山一直是他的梦。
儿子剪头的日子,家里的亲戚大都来了,说说笑笑兴高采烈。我说,“妈,给爸也送一份喜餐吧,他一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呢,他一定很高兴。”妈说。嫂子们也说,“他是会无比疼爱这个小外孙的。他多精神啊。”婶子们也说,“对呢,你爸最喜欢小孩子,家里的小孩他最爱多抱抱多亲亲。”我说,“爸有没有说什么祝福的话呢,他最心细了,一定会记着祝福的。若现在不在病床上。”我低声说。
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那是一张红色的纸,星星点点的字迹,那是爸的字。他写道:“祝福你,我的女儿,如今你也有了儿子,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又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外孙长大了你希望他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定要想好,现在就要想,一个人从出生到落地,他的一生就在啼哭中注定了前途与命运,因为这一切是出自于他的母亲,一个懂得教育又懂得爱心的人的心意。所以,女儿,我亲爱的孩子,你一定要想好。一个小生命他是多么可爱又让人怜惜,若是能前去最好,若是不能,为父便在此祝福了,祝你们幸福,快乐。另,不要惦记我,我的病会好起来,我所怀的希望与你的希望一样持久,永恒。-----爱你的爸爸,写于外孙出生九天记。”
泪水顺着脸滑落下来,屋子里静得可怕。周围的也有人抽泣起来,我抬眼望着妈的脸,说,“妈,您去医院照看爸吧,这里一切有嫂子他们,你不必在这里,他会寂寞的。”妈说没事,待五点以后再去不晚。但我还是不能放心,要她快走。在我的催促下她才应允着离开我家。
一个月以后,我得知父亲在儿子出生当晚就去世了,那信是他事先写好交给妈的。他一共写了五封信,妈只给了我一封,他对妈说,若是我问起不能相信就拿一封信给我看。我却只问过一次。这使我日夜不安。“爸不能去雪山湖了。”我说,“妈,我真希望陪着他一同去雪山湖。”
妈说,“他自己去了,不必挂念。”妈没有眼泪,干涩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那个小护士果真每天给他读报吗?”我问。
妈说,“是啊,每天都读。她还给他找来有关雪山的图片,他眼里的雪山没变,他是那样说的。”
“啊,那个小护士还在那儿?”
“不,你爸走的前几天她就去了别的地方工作了。小护士说她不再当护士了,改了行去当会计。”
“啊?为什么呢?她做得很好啊。”我问。
“不知道,”妈凄然地笑了笑说,“也好,不在医院也好,医院真不是女孩子该去的地方。”
父亲到达雪山湖了吗?我捧着他的信,他说,“雪山湖上有我的战友啊。真该去看一看。那雪山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那么明亮圣洁。”
一年以后,我登上了去雪山湖的车,我相信在那里一定有爸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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