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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柱:消失

时间:2012-02-27 17:14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宋以柱 点击:
男人的活儿全在这腰上。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扭头看了看脸色红红的母亲,挤了挤眼睛,然后得意地举起了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正在刨地应该是他们,那时我还没有本事把头举起来。但是,我信服了父亲的这句话。你看啊,父亲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

  男人的活儿全在这腰上。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扭头看了看脸色红红的母亲,挤了挤眼睛,然后得意地举起了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正在刨地——应该是他们,那时我还没有本事把头举起来。但是,我信服了父亲的这句话。你看啊,父亲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两只大手掌一前一后,紧紧抓住把,高高地挥起亮闪闪的头,痛快地送进土地,随着胳膊上肌肉的收缩,一块巨大的土块被掀起来,“嘭”的一声砸碎,随后用头一番左送右拉,一片平整松软的新土就出现了,扑面而来淳厚新鲜的味道。整个过程,父亲不用大幅度地移动双脚,只靠左右扭动的腰和双臂的配合完成。年轻的父亲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他宽厚结实的后腰,闪动着黝黑的光芒,给了我快快长大的冲动。
  
  那个冬天,妹妹出生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有儿有女了,得离开这个大杂院,给孩子们一个新家。”那时,我们和多位叔伯婶娘的家庭有近二十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杂乱而肮脏。因为玩具,因为食物,孩子们的争吵和脏话不绝于耳。母亲是一个没有太多言语的女人,她听父亲的。
  
  父亲说做就做,先跑到大队支书那里,软磨硬泡地要来了宅基地。当他准备进山放炮采石的时候,因为和邻居一起伐树,砸伤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
  
  养好伤后的那年冬天,父亲钻进村后的大山,找到一个避风的山脚,放炮开山,准备盖房子的石料。我经常看到父亲弯腰屈膝、挥锤采石的情景,他的动作简单而干脆,单调的锤声迎合着肆虐的风声。父亲上身穿一件单衣,高挽着袖子。每炸开几块石头,父亲就一块块地抱起来送到坑外的缓坡上。我曾经触摸过那些巨大的石块,冰冷和坚硬毫不客气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来时,父亲已攒够了三间屋的石料。细心的父亲把石灰水洒在石堆上,以防被人搬走,然后回家过年。
  
  正月初九,父亲焚香烧纸,放一挂鞭炮,修理了那辆赖以载重的木架子车,哼着谁也听不清的小调,走进了大山。他要把那些石料搬到新的宅基地里。父亲高大魁梧的身体,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刹车的吱吱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赶走了田野的寂寥。父亲脸上的汗水冻成冰碴,手上的伤口一次次裂开,父亲浑然不觉,他周身散发出无法抵挡的快乐。
  
  石料搬回来了,趁着地面没化冻,父亲把年前从猪圈里清理出来的粪肥运到地里,然后请来石匠、木匠,开始盖新屋。新屋落成后的一个早上,我看到父亲面对新屋默默抽烟的身影。我对他说:“爹,你的腰弯了。”父亲回过头来,灿烂地一笑:“没事,吃了你娘在这儿摊的煎饼,很快就会好的,哈哈。”那是1987年的春天,我上学了。
  
  我读高一那年,妹妹读小学。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们的学费贵,咱们收入少,我买辆二手拖拉机,忙完农活儿,到外村转转,用挂面、小米换红薯卖,抓挠几个钱,供孩子读书用。”
  
  车买回来了,父亲学开车,父亲进货,父亲下乡了。周六或者假期,父亲让我跟他下乡,说是锻炼锻炼。那时我已经十六岁,胳膊腿明显粗壮,很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每天换来的地瓜干都用麻袋装好,一麻袋一百斤。生意好时,一天有二十多麻袋。最累人的是往车上扛麻袋。当我挺腰憋气把一个麻袋甩到背上时,却被父亲拽下来,说没经过锻炼别伤了腰。让我不安的是,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一开始,父亲双手抱着麻袋往车里放。麻袋越垛越高,就让我和他抬着往上扔。再高一点,父亲让我帮他放到背上,踩着垫板往车上扛。好几次,看到父亲左右踉跄的脚步和他在垫板上前后摇晃的身体,我被吓出一身冷汗。父亲擦着汗,沉重地喘息着,对我苦笑:“年轻时,抓起来就扔到背上了。”然后叹口气。
  
  父亲走街串巷,一干就是六年,直到我参加工作一年后,坚决让他停下来。他挣的钱供我和妹妹读完了大学。
  
  我知道,忙忙碌碌的父亲慢慢老了。当我毫不费力地扛起那个麻袋时,我感觉到了父亲躲闪的目光。
  
  200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单位忙活,意外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平常父亲都是打电话到家里,和我儿子拉呱逗乐,电话打到单位,还是第一次。父亲叫着我的乳名,声音缓慢迟疑,似乎正强忍痛苦,他说:“我最近腰痛得特别厉害,不敢弯腰干活儿,夜里痛得睡不着,想到县城的医院去看看,我自己去怕找不着头绪,你能不能和我去一趟?”妹妹远在另一个城市,自然我必须去。工作十年了,父亲还是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但那几天实在脱不开身,我就和父亲约好时间,让孩子妈妈陪他去,恰好一个同学在县医院,也放心。电话里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那天妻子回来时,我正和儿子吃中午饭。妻子说:“咱爸的腰病很厉害,原来的骨折未完全愈合,还有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他骨折的事?”
  
  我一下僵在了那里。
  
  “他不肯到咱家来。我坐上车的时候,咱爸还站在售票处的一边,我看见他拿着那张CT片子,掩着脸哭了。”
  
  我放下馒头跑到阳台上。
  
  客厅里,儿子在问他妈妈:“爷爷哭啥?妈妈,爸爸怎么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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