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怯怯的男孩站在门口走廊里,无助地看着我。
我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一脸稚气,皮肤微黑,自来卷的头发,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
我招手叫他过来,半蹲着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男孩看了一眼房间里躺在床上的妈妈,低下头看自己的小脚丫。半晌才小声说:“阿姨,我叫忆南,今年六岁了。”
我忽然心痛起来,禁不住又流下眼泪:忆南,回忆南方。在孩子身上,他也烙下了深深思念我的印记。这样的恩情,我永世也回报不了。可对她却太不公平了,不知道她晓得忆南这两个字的含义么?
我装作揉眼睛,转身拭去了泪。忽然想起,她肯定知道,她是爱着他每一个缺点的,哪怕自己遍体鳞伤。
男孩轻轻拽拽我衣角,小声问道:“阿姨,爸爸不回来了,我很难过。丫丫会走吗?”
丫丫?丫丫是谁?我疑惑地看着男孩。
男孩红了脸,羞怯地说:“爸爸叫妈妈丫丫,我也这样叫她。妈妈很喜欢我这样叫。”
我心里涌出海浪般的感动,轻轻拍拍男孩的头说:“忆南放心,丫丫不会走的。不过忆南要听丫丫的话。”
男孩用力点点头:“阿姨,忆南很听丫丫的话。忆南也想让丫丫听忆南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老成”的男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和他爸爸一样,他们都是自信爆满的人。我无意中闯进了他的心,牢牢地占据了二十年,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痛苦,以至于肉体的毁灭。现在,他的妻子因为受不了他的逝去几乎疯掉,注射了镇定剂躺在床上,而他幼年丧父的孩子却亲切地叫着我,叫着我这个他替我走的人作阿姨!
我想了想,对男孩说:“妈妈爱忆南,她当然会听忆南的话。但忆南首先要做一个像爸爸一样坚强的人,也像爸爸那样伟大。忆南愿意吗?”
男孩肯定地说:“忆南愿意。爸爸一直希望忆南做个坚强的人。他说男人就要经受各种痛苦。”
我又心酸了,几乎又流下泪。二十年来,他一直思念我,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一直苦在骨髓里。幸亏有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来的。或许他也爱她,但如我这般,决不会容忍丈夫心里时刻有另一个女人。她竟笑着接受了,这是对他的真爱,爱得没有了自己。而我,让那个深爱着丈夫的人失去了丈夫,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阿姨,你怎么了?你也想起那个你爱的人了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想起他了。我很想他!”
“那你会听他的话吗?”
“会的,现在我肯定会的。”我迟疑了一下说,心里深悔年轻时太理性,没有听他的话。
男孩自言自语道:“女人真奇怪,都听喜欢的人的话。丫丫是,阿姨也是。”
我奇怪地问:“妈妈很听爸爸的话吗?”
“是啊。爸爸说什么,丫丫就干什么。我一次问丫丫,为什么那么听爸爸的话,她说因为喜欢他啊。我又问她,那喜欢忆南吗,她就笑着说,妈妈喜欢忆南,也听忆南的话。”
一个老妇人蹒跚着走过来,拉住男孩的手说:“忆南,不要打扰阿姨了。”转过头又对我说:“谢谢你把他妈妈送来医院。她以前对你有些误会,你不要见怪啊。”
我一下子满面通红,嗫嚅着说:“阿姨,是我对不起她。要不是我,她也不会这样的。”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都是命,我闺女也太想不开了。忆南爸爸走的这些日子,她整天这样,害得我跟她爸老怕出事。她爸休息不好,高血压又犯了,剩下我这老婆子操心。以后咋办呢?”说着以手抹泪。
我还未说话,男孩忽然说:“姥姥,您放心吧。以后我来照顾妈妈,也照顾您和姥爷。”
老人正伤心,听见这话竟高兴起来:“好孩子。以后姥姥走不动了,就让你来照顾。”
我安慰道:“阿姨,您不要担心。医生刚才说她休息几天就好了。她需要稳定一下情绪。”
老人摇摇头,“唉,谁说不是呢?可她就是放不下,这些天哪睡过一个囫囵觉?苦了孩子喽,这么大个小人儿,没了父亲不说,还跟着遭罪。我这是做了哪辈子的孽呦!”
我更无地自容了。虽然知道老人是无心,可是我……
男孩摇着姥姥的手说:“姥姥,别伤心了。妈妈这不是睡着了吗?阿姨也在尽力帮我们呢。”
老人连连说:“看我这老糊涂。忆南,快谢谢阿姨。”
我慌忙道:“谢什么啊!忆南是个好孩子,会帮助他妈妈的。我也肯定会帮到底的。”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在医院守了一夜。或许因为她伤心过度,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在镇定剂的作用下,这一夜她竟睡的十分安稳。
天大亮的时候,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去水房打些热水。回到病房的门外,我听见她已经醒了,正在嘤嘤抽泣。我推开门想进去安慰,却看见男孩站在病床前,轻轻拍着她,用稚气的声音劝着:“丫丫别哭!爸爸走了,以后让忆南照顾你。丫丫听忆南的话,丫丫别哭!”
她听了,一把搂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男孩依旧用那稚气的声音安慰。
我站在门口,任由泪水满面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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