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妹妹忽然来说:爹瘦了,木呐了,性情怪异了。
娘走后,爹不愿进城也不愿跟妹妹住,一心守着责任田早出晚归。
听了妹妹话,我责备她不早说。
妹妹很委屈:爹说你们正干大事,不让。乡里县里去检查,都说没事。可爹忽然对钱看得很重——把咱为他买的电视、音响、煤气灶、电饭煲都卖了——甚至给他买的衣服也一件件处理了。大热天把个旧棉袄,白天挟着、夜晚枕着,宝贝似的。
妹说:爹一点儿也不给孩儿们脸上贴金。以往咱们从没断过他零钱,又没见他咋花,忽然这么稀罕钱,出儿女洋相么!对他一劝二哄三发火,咋也不改。莫非爹也犯神经啦?
——问题确实很严重。
就回去探望。路上,我们反复探究。认为爹老了,想俺娘了——要不咋会舍不下那旧棉袄呢?!
进了家门,虽然屋里一派萧索清寂,爹却满脸笑容给我们又倒水又递凳,还捧出瓜果玩具小人书一件件往我女儿面前摆,说:这都是你爸小时候的最爱,妞妞肯定也喜欢……还说:昨晚梦见你妈,说今儿有客,果然,呵呵!看来爹没啥异样。
午饭后,我们求爹进城住一段。爹这回竟没拒绝,还说:去!再不去,就享不到儿孙福了。临上车,竟当真挟件旧棉袄,对我妹反复叮嘱:玉米快熟了、红薯快熟了、白菜萝卜也快长成了,一定记住替俺收。卖了钱回头交给我……
我说:爹,别带旧棉袄了,妞妞妈为你买了新羽绒服……
爹的脸色忽然大变,说:庄稼人三件宝,丑妻薄田旧棉袄。你说扔就扔?要不,我就不去麻烦你们了!
妻子急忙去劝,女儿也吱吱喳喳数落我不该惹爷爷生气。爹看看孙女,喷一声笑,大步朝车上走。
进了城,爹主动包揽了接送妞妞的任务。只是天天替孙女叫屈,说上幼儿园就要做那么多作业,让人心疼。我们不好意思再勉强他去体检,就偷偷咨询,精神病医生也说事,至于棉袄情结应该是思念故人的强迫症状,没大碍。妻就牢骚说妹妹危言耸听,养闺女真不如养儿子……
我斥责她说:非要爹生了病你才心安?!
然而,爹还是有些不正常。
除了棉袄不离手,近来回家总带些废品、破烂,我就问爹往家拿这干啥,爹说城里真好,到处都是钱。我说:您以为捡破烂光彩?咱可不能让外人笑话。爹嘟囔:谁还对钱有仇?真动手捡破烂了。起初,把破烂塞他床下,床下塞满,就堆他卧室里。看着满屋破烂,有洁癖的妻子私下牢骚,说爹把家搞得像废品站,让她没脸见人。
有一天,妞妞回家拎个抱抱熊,嘻嘻笑着说:爷爷的破烂换了好多钱……再看爹的卧室,果然清理得干干净净。——老人家见我们不高兴,收手不干啦?
其实不单老人没改,而且又把毛病传染给妞妞,妞妞也学会捡破烂了。
妻子恼火,当着公公面骂妞妞不学好。爹就变了脸色。我求爹别跟媳妇较劲,别再捡破烂让人难堪……爹反问:谁让你们难堪了?假斯文!一把将我推出来闩了卧室门。
最终,爹仍是因为破烂惹出一场事。
昨天傍晚,爹被人搀回来,妞妞抱个旧纸盒子跟在后边,哭着说:爷爷为了救她受了伤……
原来,接妞妞回家路上遇个空纸盒,女儿刚捡到手却见迎面开来一辆车,爹拼命推开妞妞,自己却被撞倒。搀扶爹的就是那司机。司机一边检讨,一边说刚去医院检查过,有惊无失。一定要留钱给老人……爹挟紧怀里棉袄,摆手说:歇歇就好,要你钱干啥?硬把司机哄走了。
我从心里感激爹,嘴上却埋怨老人家,说他不该为个破纸盒子差点惹出人命。妻子说得更不中听:妞妞要感谢爷爷——感谢爷爷教调得好?!
爹嘶啦扯开棉袄里子,哗啦倒出一堆现钞。我们顿时目瞪口呆。
爹伤心地说:都说现在养孩儿很花钱,想替你们分担些,却差点害了妞妞……这钱,你们别嫌少。以后不再给你们惹事就是……
妻子一把拉着爹结巴起来:爹,您,您别跟俺计较……
我流泪道:我总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嘛。
爹摇摇头:该说“天下无不孝的父母”才对。
我们莫名心痛,不知道如何回答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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