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看不出武东是不是喜欢倩倩,也许小美的形象还横在他的心里。倩倩怎么想的也不清楚,不过时间会让他们作出抉择的。 武东家是三室一厅,倩倩晚上睡在厅里的沙发上,与武东间隔一道门,里面有什么动静听得很清楚,夜间武东如果有事,不需要心动他父母的,都有倩倩帮助解决了。 母亲对倩倩说,他连路也能走不会对你怎么的。 倩倩红着脸,端来一盆水帮武东洗脚,她看到了那双垂挂着的苍白瘠瘦的腿,有点放心了,又好像失落了什么,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腻。 对所有这些安排,武东不置一词听之任之,好像与他无关似的,让所有关心他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们似乎都认命了。 武东沉湎于梦的研究,锲而不舍地探索控制梦境的方法。他分析归类了诸多地梦境产生起主导作用的因素,如气候、环境、情绪、时间、饮食、身体状况等几大类。 每个大类下面又分若干小类,如气候下面有阴晴、盈亏、星象、异常、二十四节气等,环境方面有干湿、冷暖、明暗、静闹、朝向、色彩等,情绪可以包括兴奋、沮丧、烦躁、疲劳等,时间可分十二时辰,饮食则是饥饱软硬荤素…… 他记载了每天所做的梦境,用上述因素予以对照,他发现在月盈干晴的日子,心绪平静,夜间没有异常干扰的话,很容易有激烈紧张的梦,如考试、竞赛等;而在月亏湿暖的夜晚,加之饱食以后,情绪兴奋入睡较晚,则大多是荒唐淫秽的梦,如裸露、交欢等;子时的梦短促而强烈,难以琢磨;丑时的梦完整而缠绵,易于回忆,在骤然而来的寒潮下,他肯定会梦见水;睡前看足球赛,常常在梦中尿急。他还发现诸多因素不但制约当天的梦境,更重要的会产生滞后的效应。比如,一天梦中出现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与之交谈狎玩,令他欲罢不能,醒来却无从寻索,想了很久才忆起多日以前曾在公园里见过她。 他坐在轮椅上,倩倩在后面推着他缓缓前行,无数的人在他身边漠然走过,她却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回头对他启齿一笑,明眸红唇温婉感人。他一下子就被她打动了,他远远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路的尽头,树林遮蔽了好。整整一天,他想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她的紫色长裙披肩长发和轻盈的步履。 他试图在梦中与她相会,可是当晚的梦让他失望了,她没能如期而至。他想他再也见不到她了。然而,在他几乎淡忘了的时候,她却出现了。 还有一次,梦中他站在一幢高楼的露在阳台上,四周毫无遮拦,他走近屋檐,俯看下面如火柴盒似的房屋苍蝇大小的行人,顿时手痒脚虚,心跳如奔马,身子浮动要凌空而去。 他收回目光,下面出现了宽敞的办公室,里面仅有主任老刘和工会主席洪旭,他们正在数钱,大把的钞票塞进口袋晨,神色诡秘形迹可疑。 他想看个究竟,正要俯下身去,有人在后面推他,他大叫着往后退,然而身体却无可奈何地向前扑倒,展开双臂朝下坠落…… 他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过后他想起那是他原先上班的办公大楼的楼顶,几年以前他上去过,后来出于安全的考虑,楼顶的通道被封死了。为什么是老刘而和洪旭?有一次他进进办公室,正撞上他们头对头在说悄悄话,看到他进来顿时显得紧张和尴尬,还有一个劲地朝他瞪眼睛,以后有好几天他们的目光都是疑疑惑惑的…… 这一类梦几乎是无法把握的,他只能记录在案以备日后研究。 许多个夜晚,武东从睡梦中醒来,面对黑暗静静地回味,然后开灯在纸上沙沙地写,记录他的梦境和思考,以免遗失其中精妙细致的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白天和黑夜了。白天他坐在轮椅上也常常进入梦乡,那是一种恍惚的飘渺的悠远的境界,魂灵飞翔于天地之间无所不无所不能。相比之下,黑夜更令他忐忑不安。他经常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在黑暗的重重包围下抽泣,叫声和哭声每每都把倩倩惊醒。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一次次地起来去看他,站在床前问他,想为他做点什么,显得束手无策。对此武东表示了极大的厌烦。后来她逐渐习惯了这些响动,能够分辨其中细致的差异,作出自己的判断。 一天半夜,倩倩被一声重重倒地的响声唤醒,这是从未有过的,她连忙推门进去,看到武东摔倒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开了灯,武东呆呆地撑起上身,一脸的茫然。他梦见自己去卫生解手,像正常人一样走着去的,直到摔倒在地板上。倩倩伸出两臂挟住他,扶他躺在床上。 她惊讶地告诉武东,你会走路了,真的,走了好几步哩。 武东喃喃地说,是吗? 他万分的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你怎么就醒了呢,你应该一直走下去呀…… 倩倩护着他的头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武东说,我能走吗?我还能不能走? 倩倩说,你会走路的,你刚才不就走了几步,会的,快了。 武东在倩倩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他闻到了倩倩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女人的肉体的气味,贴着薄薄的睡衣,他的脸感受到了倩倩胸前的柔软丰满的起伏。他猛然张开双臂抱紧她,无声哭泣起来。 男人绝望的哭泣和头部的蠕动深深地感动了倩倩,她默默地抚摸着他的头,像拥着她的孩子,内心涌过无尽的怜悯和脉脉温情,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 她为他重新整理床铺,然后抬起他的腿扶他躺下,无意中,她瞥见了武东的下身,她惊诧地发现原先一直平沓起皱的短裤此刻被高高地顶起,犹如撑着一把伞,再看武东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她马上明白了,顿时飞红了脸,慌慌地跑出了房间,连被子也忘了替他盖上…… 从那以后,武东与倩倩相处的时候,两人的心里都有了一种新的东西,好像在回避着什么又像在期待着什么。 经过无数次试验,武东逐渐在向成功靠近。他调动各种因素设计所需要的梦,成功率在十分之三左右。即十次中有三次可以达到或者接近设计要求。 他曾经设计了在法国巴黎的梦,他在巴黎的街头漫步,成群的鸽子在他的脚下徜徉,凯旋门的浮雕凉意沁肤,巴黎圣母院的石板路缝间细草如丝,他站在塞纳河的桥上静观异国青年如痴如狂的恋情,内心充满了惆怅…… 梦的开头与尾声出现了一点小差错,按他的设想开头应该是告别故乡的场景,梦中却领略了这一过程,而结局时那个在巴黎的中国人变成了阿明,不经意中变换了,他焦虑万分寻找失去的自我,哭泣着从梦中醒来…… 为了制造它,他一遍遍地读巴黎的手册,重温公司的法国业务,用冷水洗脚,在枕头上洒了几滴香水,强迫自己在睡意将临之际去想象巴黎这个城市的细节,他知道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放松,把握分寸,他小心翼翼不急不燥进退自然…… 第二天晚间,他用同样的方法复制了这个梦境居然也成功了,场景稍稍有点变化,他登上了离开巴黎的飞机,他在法国的任期已满,急切地向往回国,两年间他饱尝孤独之苦,美丽的城市变得凄迷忧伤,在飞机腾空之时他醒来了,头脑一片清澄。 他为自己的成功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正在向那扇门,在那个事件中,小美不是主谋也是同谋,要把她找回来。 武东怀着痛苦的心情强迫自己去想小美,想她的活泼机灵的神态,想她娇小迷人的身体,想那些令他痴迷疯狂的细节。 而后又强制自己忘掉她,拉回来再放弃她,如是者数次。他使用的是欲擒故纵、若即若离的方法。 在一个温暖的平和的月盈之夜,小美翩翩而至。他们在一间粉红色的房间里会面,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榻榻米,她启齿朝他微微一笑,轻盈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们吻着吸着啃着,武东小心地留意着身后…… 不知怎么的,他来到了门外,看到房间里一个男子在与小美纠缠,他们在一起扭动翻滚,忘乎所以。 在喘息的时候,小美还冲着他哧哧地笑。他平静地看着,那个男子说一口异国语言,他想应该是韩国话了。他看见那个人在小美赤裸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小美呯地跳起,尖叫着抽了那人一个耳光。 武东觉得好像是打在他的脸上,痛得他丝丝的直吸气…… 早晨洗脸的时候,倩倩看他的脸,奇怪地问:哎,这半边脸怎么有点红肿? 武东疑惑地去照镜子。果然,两边一红一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抚摸着半边红肿的脸颊,内心一阵狂喜,他曾经猜想梦境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一种尚未为人所知的通道,可以相互进出和转换,这一实例更加加强了他的想法,也使他对自己能够站起来充满了信心。 为了回到那个使他致残的梦境,他更为用心地做了设计。 他选择了一个同样细雨靡靡的夜晚,他让倩倩推着他向车站走去,在伞下在无人窥见的黑暗里,他轻轻地吻了倩倩。 倩倩在稍稍推让以后顺从了他,她已经知道了武东母亲的意图,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说也未尝不可。在整个过程中,武东始终是把倩倩当成小美,他一定要自己这么去想…… 可是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夜晚,他虽说梦见了小美,但是那个韩国棒子再次替代了他的位置,他们又在打架,小美重重地把钱包朝那人脸上扔去,转身走向门外,消失在弥天大雾中,他追上去,失足坠入虚无之中…… 武东对梦境的操作日臻熟练,他记载了这些操作的全过程,并且一次次加以重复修改,直至做到基本无误。 这些记载,日后经武东的父亲整理注释之后,由香港的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这本名为《圆梦》的奇书在海外引起轰动,被文化界誉为“人为向意识禁区的一次拓荒性的进军”,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尽管这样,他还是无法回到那晚的梦境中去,一次次尝试都以失望告终。为此他沮丧之极,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这种时候换成别人很难去抚慰他,只有那命运的旋律,只有倩倩的怀抱,才能逐渐使他平静下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倩倩推着武东向公园的深处缓步走去。夕阳沉默地照着他们。坐在轮椅上的武东明显地胖了白了。倩倩若有所思茫然无著地在后面走着,神态间已经有了主妇的沉稳。 武东执意要从那个梦境里走出来站起来,好几次他都觉得成功就在眼前了,加上倩倩还有点犹犹豫豫,他们的婚期一拖再拖,有时候他们竟觉得有没有那个仪式都无所谓了。 公园里的游人几乎走尽,树林草坡湖泊在夕阳的斜射下宁静辉煌,武东沉湎在这空寂无人的氛围里,一再要倩倩往前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