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色的的太阳,在L市这样的城市,是没有舞台的。倒是小贩和车上那一齐齐水汪汪的蔬菜在黄昏的小街道上着实得意了一回。韩泽在菜摊前和小贩讲着价钱,陈雅跟在后面,像一个小孩子,略显局促。一辆摩托车从身旁“嗖”一下子飞过,猛地惊醒陈雅,她没有任何的恼怒。日子属于她了。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考太多,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三十三岁的她像一个老人一样享受着生活。“走吧。”韩泽拉住她的手。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年了。 油烟弥散了整间屋子,呛得人难受。韩泽在剁排骨,“咣咣咣”声音很大。陈雅坐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韩泽的话。“吃完饭记得吃药,这次是红的一片,白的两片。”“快点去准备好,我一会儿要去上班,免得你又忘了。”陈雅皱了皱眉头。自己早就不是以前神志不清的时候了,怎么还那么啰嗦? 她踏上那双长穿的尼龙棉拖鞋去拿药,打开抽屉,没有。胡乱地翻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药呢?药呢?我的药呢?”手胡乱地抓着,就是看不到。她的脸色仿佛一下子“急转直下”,眉间的肉皱成疙瘩,焦虑中带着些愤怒,单眼皮的小眼睛也因此“扭曲”得可怕。“韩泽。我的药!药呢?”韩泽从厨房跑出来,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咱们今天刚去拿的新药,你忘了?我放在桌子上的。”他把药拿给陈雅。平静下来的陈雅开始啜泣起来,“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呢?韩泽也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韩泽望了望陈雅渐渐平静下来但缺少表情的脸,说道:“看得出你最近很想家了,我们来了这么久,还有什么事说不开呢?回去一趟吧,我陪你。”陈雅的眼眶又潮湿起来,她温柔地用手抚摸了一下韩泽的脸,旋即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扒拉”着,她把一大块排骨埋到米饭里,再使劲地将米饭压在上面。排骨有点咸,米汤水太多。 她把沾满米汤的头发埋到水里,双手胡乱地洗着头发,怎么冲都冲不掉。一遍又一遍。看不出什么表情,惨白的脸庞、单眼皮的小眼睛在稀薄的头发下若隐若现。陈雅的母亲田玉华在前一刻把米汤扣在她的头上。田玉华在街坊邻里看来是个狠角色。没有长着恶婆婆该有的凌厉脸孔,佝偻的身材,像一团圆肉。她这一辈子做了三件可以叉开腿坐在大街上炫耀的得意事。第一件就是她头一胎就是个男孩,这给少男丁的老陈一家长了很多志气。第二件就是她养大了自己的小孙子。这也是她“要挟”小孙子孝顺她的借口。第三件就是她跟她的五个姐妹相比自己嫁了一个不错的人,过着还不错的日子。她似乎得意于自己嫁人的成功,便也一定要陈雅嫁个有钱人。 “死人!有什么出息?!就知道气我!嫁不出去怪谁啊?好的找不到,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你看人家小英,你看你,有哪样好?”她被她母亲这些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又一次激怒了。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些!陈雅把湿漉漉的头发猛地一束,一屁股坐在厨房门口的椅子上,尼龙棉拖鞋踏在门上,显得笨重又可怜。厨房里橘黄色的灯光照着她那件家穿的暗紫色的旧棉袄,沉闷的压抑,像女妖的雕像,有点诡异。陈雅只觉得气往上涌,昏昏暗暗。重复的情景,熟悉了,关注的重点也变成了旁枝末节。 但她要澄清,向他人澄清,向自己澄清。 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女人。曾经有两个男人成为她生命中过客。一个是她的初恋。一个干干净净、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她的第一次也给了她的第一个美好的梦。可不久这个玻璃梦就被陈雅的父亲给打碎了。不为别的,无非是家庭、工作。无非是,但确实是那些因素让她消沉了两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吗?她不那样认为。因为有些事会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隐痛。第二个男人出现在她的二十六岁。但陈雅父亲看好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口让陈雅讨厌的黄牙和一身老土、宣告本分的西服。陈雅一个轻轻松松的拒绝就把陈家的玻璃梦报复似的给打碎了。她和家庭就这么僵持着,像个弃儿,博得的永远是短暂的施舍的同情和长久的挥之不去的伤疤。 一时间,陈雅看到父亲铁青着脸,哥哥和弟弟皱着眉头、转过身,还有韩泽,他的脸看不清楚,只看到伸出的双臂。她不敢过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雅,醒醒……”她被韩泽叫醒。“又做噩梦了吗?”“嗯,”眼角还带着泪,她用力抱紧韩泽。韩泽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打着拍子。“我又梦到回家了。家还是那个样子,人也还是那个样子,父亲铁青着脸”。“好了,别想了,那是梦。睡吧,我在呢!盖好被子,别着凉了。”“又到冬天了!冬天……”陈雅喃喃自语道,许久勉强睡去了。韩泽看着她,他的爱人。陈雅今年三十三岁了,他三十八岁。他还记得陈雅满脸泪痕跑来找他的时候,他觉得陈雅那个时候最美,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抽噎着倾诉,又像张爱玲笔下的那龛小佛像,激起他无限的怜悯与关怀。一种轻飘飘的欢喜涌上心头。“我受够了,咱们一起离开这儿吧!我弟弟就要订婚了,这让我怎么在家里呆得下去?没有人管我,他们只顾自己开心!”他呆愣了一阵。他觉得她依赖着、占有着自己的弟弟,就像奶妈因为那点母乳要把主人的孩子一世揽在怀里。 韩泽没有拒绝,他不知道自己的爽快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份迟来的承认还是因为这样做对他来说并没有损失什么?毕竟他和她之前更多的是暧昧。他们都没有戳破。他与陈雅之间似乎是愿打愿挨的债,没有谁对不起谁,多的总是份牵挂。 韩泽是个很普通的外地男人,没有了父母,随处漂泊。长得又很矮,只是稍微比陈雅高了一些,有些微胖,五官倒还是秀气,薄薄的头发偏要全部后梳,带着份傻气。他以前玩过很多女人,甚至不记得第一次做爱的人是谁。他对陈雅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只卖笑不卖身的妓女向公众宣布自己的贞操,连自己都有点怀疑。他一开始是有目的的,出于孤独。但至今他都不知道陈雅听到自己表白后到底怎么想的。他不想问,陈雅也羞于提起。 陈雅听到韩泽的表白时,她并没有把那太当回事。也许他现在渴望安定了吧,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韩泽还是带着些油腔滑调,“哎~”,“自己喜欢的又不是他那种类型,可是老了,可也不能勉强自己,对吗?两个人不是一个世界的,再怎么奔跑也不会相遇。可女人啊,有男人搭理,总会有被宠的感觉。也许我只要和他保持距离就可以了”,陈雅习惯这样自己在心里暗暗作分析了。有时候,一个小事,她也要掂量好久,在脑海里,想个没完,推翻,再成立,成立,再推翻,挥之不去。 五年相隔的两个初冬时节。初冬的时节,在幸福的人们眼里,那是一种小小凋零的情调。五年前在一个失意的女人看来,有的只是烦躁,无尽的烦躁,坐在炉火旁回忆着悲伤的烦躁。五年后的今天,相拥而睡的两个人曾经相濡以沫,但同时他们又想着各自的伤心事,讲不清楚的伤心事。 陈雅终于决定和韩泽一起回趟家了。她真的很难形容临行前一天晚上的心情,很没有安全感,就像刚刚逃走的时候,有一种久违的刺激。她紧抱着韩泽,钻进赤裸而宽大的胸膛里。他们都睡不着,不一会“感觉”就来了。陈雅这次显得很动情,她抓捕着每一分韩泽的亲昵,收藏在心里,紧贴着他的身体,享受着男女之间的欢愉。韩泽气喘吁吁停下来后,他把陈雅抱在怀里,感觉她又变成了那只美丽的小鹿,安稳地睡着了。这个夜晚陈雅没有再做梦,而韩泽却梦到自己与另一个陌生女人做爱,韩泽醒来后觉得很惊讶,又很不好意思。 他们踏上了回家的火车。买的是邻座的票。陈雅和韩泽的对面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估计是一对情侣。男孩子帅气阳光,女孩子娇小美丽。陈雅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又望了望自己与韩泽,觉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没有经历过花样年华的两个大龄青年凑在一起糊涂地过着日子,总有一种狼狈为奸,更多的是性。这五年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和她那个与自己并不相称的男朋友的看法。以前她没有并觉得不自在,怎么活不是活呢?干嘛要活给别人看?可现在她觉得车上的人仿佛都与家乡有些关联,全都盯着她。韩泽把她搂到怀里,在额前吻了吻,“睡会吧”。她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可以感觉得到韩泽的体温和不时的亲吻。一种温暖而湿润的感觉。“有他真好,这五年来多亏了他,”陈雅握紧韩泽的手,抚摸着他掌中的纹络。韩泽给她的温暖是她这五年来的生命源泉。她闭上了眼睛,有些惧怕周围的眼光。 难道她不爱他? 冬季,从南方到北方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风景的变化。由一个个矮矮的土山到一片辽阔的平原。而陈雅的心情也像这风景一样,由填的满满的回忆到被抽空了的等待。前面的旅程像奔跑,奔跑,只剩下一片气喘吁吁。末尾的旅程就像散步,平静却真实到此时此刻。时间真的是神奇,可以把一片海洋变成无尽的沙漠,把一个朝气蓬勃、胸怀大志的青年变成老态龙钟、难得糊涂的老人。它跟人开了太多的玩笑。就像现在这样:曾经心怀怨恨、发誓再也不回家的陈雅现在踏上回家的旅程。她盯着窗外,大片大片的淡黄色的田地、零落得可爱的枝桠,这些真的让她有一种类似于想家的感觉了。当然时间不会轻易地让山河改变,也不会轻易地让一个人改变,就像是海洋变成沙漠,这个世界干涸了一分,却留下了一块块价值连城的化石,但一块块更多的是意外的收获。 下车了,刚巧是晚上。朔朔的北风吹得人有点发抖。他们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第二天早上,陈雅决定自己一个人先回家,跟家里人讲清楚之后再把韩泽介绍给他们。韩泽很不开心,他觉得陈雅这样做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她怕他丢人,她把他摆的那么低。 火车站离家很近,陈雅还是早早地梳洗完毕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郊区的冬天,丧失了城乡结合部的俗气和热闹,寒冷也把爱幻想爱争夺的人们禁在家里。这是一个最适合捕捉亲情、爱情及过往回忆的好季节。陈雅的家在两个胡同的交叉点上,走两步到门口,发现家里的大门已经换了,厚重的金黄色大门,为这个大家庭添了一份气派,也添了一份隔阂。 陈雅在门前怔了怔,低垂着头,敲响了门。“谁呀?是田玉华的声音。今天是星期天,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在家。想到与母亲的积怨,陈雅没有应声。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开了。竟然是陈雅的大嫂王秀梅。大嫂见到她很是惊讶,”小雅,你怎么回来了?“过于惊讶的王秀梅,竟有些说错话,听起来仿佛陈雅不该回来似的。但陈雅知道她是好意。她呆在那里,手上提着礼物。屋里面的人闻声走出来,看到陈雅惊讶得说不话来。陈雅的父亲已经是白发苍苍了。大哥陈强带着孩子到爷爷家玩,弟弟陈军未婚妻也在。这一切填满了、宣告了陈雅不在的五年。一下子所有人如梦初醒。”进来吧,别站在门外。“最先开口的竟然是田玉华。她两块红肉下垂的脸上放纵着眼泪,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心。也许她在为自己的辛苦而哭,为自己以前那些并不安生的日子而哭。陈雅留下了眼泪,她为自己多年来遭遇的委屈和误解而哭。 陈雅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家人,并且把她与韩泽的事也一同说了。家里人同韩泽见了面,很明显陈雅的父亲并不满意这个女婿,照的相片上黑着脸。但退而求其次,女儿这个年纪了,又患上了精神衰弱的病,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 陈雅的到来就像是做棉袄的时候,加入一层棉花,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厚重了些。 陈雅和韩泽来得很不巧,陈军过几天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了。但陈家的人并没有指明让他们参加。尤其是对于韩泽,陈家并不允许他住进陈家。”还没有登记,我们这种家庭,能那么随随便便吗?“陈雅还记得田玉华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嫁了好人家、宣告家族纯净血统的女人所特有的语气。 ”你们家这是什么意思?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吗?!“婚礼那天窝在旅馆里的韩泽对陈雅吼道。她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好像他的闷气在这旅馆中被发酵了。韩泽眼睛睁得很大,细看觉得是咬牙切齿。宣告着一种愤恨。以前那是稳妥的担心,毕竟那个时候她离不开他。但现在她有了家人,他被置于怎样的地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