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在希冀与失落，渴望与幻灭，快慰与惆怅中，七八岁的瘦小女孩，已人到中年。不论怀着怎样的心绪，她始终在寻找三十六年前那个男孩的影子。

那是一个荒芜的冬天，穷得树上看不见一颗干果，树下找不到几片落叶，瘦弱矮小的她带着妈妈的嘱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绿色的两元纸币，用一个布书包，背着三个玻璃瓶子，跟随本村的康大婶去临县的一个小镇上打煤油。因为她们所在县里附近的几个乡里的供销社里的煤油已卖光，而且售货人还说是暂时没有货源。大冬天的老天爷总是很吝啬，早上怕冷似的把太阳叫起来得很迟，晚上又早早就把太阳公公叫了回去，大人们要给孩子缝补棉衣，赶做棉鞋，没有那盏昏暗的油灯，没有那点可怜的煤油说什么也不行。

妈妈在村上的小学里教书，爸爸是木匠，常年在外做木活。这打煤油的活儿只能落在她肩上，因为她是家中最大的孩子。

这一次因为路远，走一趟极不容易，因此妈妈让她带了三个瓶子——一律是玻璃瓶。她知道她们家这样的瓶子有十几个，因为这样十几个瓶子，她们家的日子在村里显得比较富裕。

别人都说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因了能出趟远门，她很高兴。一路欢笑着，随时准备蹦跳起来，但她不敢，因为行前妈妈一再叮嘱：“千万要小心，不能把瓶子打碎了。”妈妈把每个瓶子都用破塑料纸包了，还安顿她打好油后，继续把瓶子包好，防止互相碰撞而使瓶子碎了。她一会儿快走几步，走在了康大婶和一同约伴去串亲戚的唐奶奶前面，一会儿又停下来等她们。两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前面，还一个劲地扯闲话。有些是本村的人和事，她似乎听得懂。有些人和事她压根儿没有听说过。说到兴奋处，两个人都捂上嘴，似乎不怀好意地朗声对笑着，有时说到气愤处，两人则四目相对，义愤填膺的痛斥一顿。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对骂似的，其实不是，是在骂那个谈到的人。

她不敢独自往前走，害怕走岔了路。因为她们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西瓦，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也只是像我以前去过的黄羊、山梁、土滩……那里的供销社都是一间大房子，外面和里面都比离家较近的营盘的供销社要大，要气派，而且货也多。是不是比我去过的地方要好呢？”她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着。她一向都是这样，在没事做的时候，总是喜欢想一些事，发生过的，没有发生过的。或由一只鸟，一只小老鼠，甚至一种声音，一团云想开去。总之，她不喜欢让自己闲着，即使在田埂上走，她也喜欢嘴里嚼一根草杆，让大脑忙起来，这样她就不觉得自己是闲着的了，便有一些意思在脑海里浮现。很好玩。

她依然用两只手换着，紧紧捂着三个玻璃瓶，生怕它们不听话互相碰撞。左手冻疼了换右手，右手冻疼了换左手。两手交换着插进裤兜里取暖，交换着履行使命，但不管怎么换，在手心里那两元钱始终不敢丢开。就这样走了有三四个小时的路。妈妈按约定早早做好了饭，她吃了，出门去等康大婶时，太阳才刚刚爬上屋顶，还没超过房后的榆钱树。那时唐奶奶也已经换上出门的衣服等在康大婶家了。康大婶三刨两咽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饭，也迅速换上了出门的衣服，抡了抡头发提了个蓝布包就一起出门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上，三个人的影子也比刚出门时短多了，并且慢慢从前面转到了身子右侧，也许快到中午了吧！

“到了？这就是西瓦？比我们那儿大多了。有好几幢水泥盖的房子。”她边想边随着她们走进其中的一个门，里面挺大的，靠墙边的柜子上摆放的货物也比以前去过的供销社多。她欣喜，暗暗想：这好像比妈妈带她去过的姥姥家的中宁街小不了多少。她学着康大婶的样，慢慢拿出玻璃瓶，准备倒煤油。他拿出两个，看见妈妈缠着的塑料袋一点儿也没有变样子。当她拿第三个时，发现破旧的塑料袋已经开了，像破棉袄的脏棉絮一样露出丑陋的嘴脸，极其难看。于是她决定把塑料纸拆开，只拿出瓶子，打好煤油到外面再裹。就在她往出掏瓶子时，瓶子从手中滑落，在柜台上打了一个旋，她紧抓慢抓，还是没抓住，瓶子滚了下去，“啪”一声闷响，砸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碎了。她立即傻了眼，张大的嘴巴只“啊”了一声，就再也合不拢了。她想哭，但不敢出声，只是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唐奶奶和康大婶也急了，不停地说：“你这丫头，慌啥？咋不慢点儿呢？走了三四个小时的路来打煤油，现在把瓶子摔碎，拿什么打煤油？”她想辩解，说不是自己不小心，可又说不出，只好呜咽着只顾抹眼泪了。

这时，站在柜台东侧的一个小男孩走过来，拉拉她的衣袖说：“别哭了，我去帮你找一个。”她抬起头，透过泪水看到这是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孩，圆圆的脸蛋，红中带紫，穿着一件旧蓝布棉袄，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她听话地点点头，用袖子擦着眼泪。小男孩掀起门帘跑出去了。唐奶奶和康大婶已经打好了煤油，她怯怯地站在她们的身后，手里紧紧地攥着妈妈给的两元钱等着那个小男孩。过了许久小男孩也没有回来。

她看着康大婶打煤油，一会儿把右手心里的两元钱使劲捏捏，生怕它不翼而飞，一会儿又朝门外看看，看那个男孩回来了没。但似乎过了许久，那个男孩也不见影子。“他不会骗我呢？不会吧。那他怎么还不回来呢？”正在她思绪飞快转换的时候，康大婶已打好了煤油，她却站着不动，两眼一直盯着门外。康大婶摇了摇头说：“别等了，傻丫头。那孩子也许是骗你的。再说了，现在一般人家里找个瓶子是很难的，哪能说找就找上呢？不行就打上两瓶吧。”

是啊，自己来时拿的瓶子，一个是妈妈倒掉半瓶蓖麻籽腾出来的，一个是倒掉半瓶麻籽腾出来的。只有一个是原来打煤油的，还是临走时妈妈把剩下的一点油倒到油灯里才拿来的。想到妈妈那严厉的眼神，她紧张得要命，泪水马上又涌出了眼眶。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实在不行，就只能打两瓶了，等着回家挨妈妈的打吧！正在这时，一股冷气从掀开的麻布袋门帘外灌进来。小男孩出现了！通红的小手里提着一个还在滴水的瓶子。

“给你，我从大姨家找的，很脏，我洗了洗。”说完他递过瓶子。

“我以后还你。”

“不用还。”说完他掀开门帘出了供销社。

“哎，你……”她想问他话，问什么，她一时也不知道。

她把捂得热乎乎的、捏的皱巴巴的两元钱拿出来，用手捋平，递给售货员，打了三瓶煤油，将找回的八分硬币——三个钢镚儿装进裤兜，并按了按，就和康大婶走出供销社。连妈妈嘱咐剩下的钱买成水果糖、路上吃一个，剩下的回家和弟弟妹妹分的事也忘记了。

一路上，她背着沉甸甸的蓝布包，还用手托住包底，害怕妈妈给缝了又缝的包带断了，再出现意外。

正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一路上，她眼前一直晃动着他的身影，圆圆的的脸，明亮的大眼睛，破旧的棉袄，宽大的青布裤子一晃一晃的。

“我为什么不问他叫啥名字呢？他家就住在那个镇子上吗？我什么时候才给他还瓶子呢？”“哎，我怎么这么傻，人家说不还就不还了吗？下次去还能不能再碰上他呢？如果碰上一定要说声谢谢。”

回到家，她没把打碎瓶子的事告诉妈妈。唐奶奶和康大婶也没说。但她的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一直装着这个人。

她想办法弄到了一个瓶子，小心翼翼地藏着，准备下一次去时一定还给他。后来她又去过两次，每次去时，她都小心翼翼地带着那个瓶子。每次去，她都在小镇上搜索，可再也没找到他，那个瓶子也一直没有还上。

两年后，村子里通了电，再不用四处跑着打煤油了，但那次的经历她却始终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个男孩。她在心里一次一次地唤他“哥哥”。每次回想起那件事都会有一种暖暖的、甜甜的感觉。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上学了，从村小学转到县城小学，；从小学升到中学，曾有许多男孩子向她表示过好感，但她一点也没心动，冥冥之中，她有一个感觉：有一天，她会见到他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是常常想起他，直到她考上了吴忠师范学校。

刚开学的那个晚自习，老师调位置，她和一个男孩是同桌。自我介绍时，同桌说他是中卫的。

又过了几天，大家相互认识了，彼此有点信任。一次聊天时，他说是西瓦的。她很是生气，说同桌是骗子。当时，同桌不解地问：“我怎么是骗子？我骗你什么了？“她极其生硬：“开学时，你说你是中卫的，今天你又说你是西瓦的，你不是骗子又是什么？”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是啊，我就是中卫西瓦的。”“你又骗人，西瓦是中宁的，怎么又成了中卫的？”“噢，那是你搞错了，西瓦是中卫的。其实你们中宁原来也属于中卫。”“你真是个骗子，我以前去过西瓦，我们村的唐奶奶家在西瓦还有亲戚的，什么时候西瓦又成中卫的了？再说了，我也从未听说过中宁以前也是中卫的。”他无奈，只好请了后座的一个女孩解围，那女孩正好也是中卫西瓦的，是他的老乡。她沉默了。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吧。因为这十九年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西瓦是中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