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这只鸟都会准时飞到我的窗前,停在高高的枝头大声地鸣叫。 它小巧玲珑的身体,细长而又优雅。灰褐色的脊背,黑褐色的翅膀,腹部的羽毛洁白而又柔滑,从脖颈一直覆盖到尾部,很像一个长长的对号。 华说这种鸟叫爱情鸟,它们双宿双栖,忠贞不渝。 第一次见到这种鸟,是我暑期备考汉诺威的时候。当时,华每天都送我去郊外的山林里练声。这里花芳草香,幽静安然,是练声的好地方。我索性让他和车也停在视野以外,力图避免一切一切的干扰。 华笑我太过敏感,说这样过分紧张反而会限制发挥,进而影响成绩。 他又不是不清楚,我是多么看重这次考试,——能够出国深造一直是我最大的目标和追求。好在华并不会违背我的意愿,每次都把车开出老远,隐在山石或树木后面,不让我看到。而当我渴了或者累了,他又总会及时出现,给我递水,陪我说话。 华总会提及到小时候的事情。他说越小的时候,他越是中心,我越围着他转。想想那时我真是太无知了,丝毫不顾及自己是个小女孩,什么都听他的,总是在他的策划和指挥下,跟着他瞎闹。后来越长越大,我的主见越来越强,便不再受他的蛊惑和影响,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有一次我正听得心烦,他就发现了这种鸟,忙指给我看。 那是两只鸟,它们时而停在枝头,欢快地对唱;时而在枝间跳跃,像两个对号在翩翩起舞;时而又飞入草丛,相逐相嬉,一只飞过去,另一只必然紧随而至,果然一幅形影不离的样子。而最吸引我的是它们的鸣叫声,它们的声音是那么圆润婉转,悦耳动听,让人倍感清新。我甚至暗想,如果让它们参加汉诺威的考试,肯定能够顺利过关。华也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看它们在林间扑腾。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两只鸟几乎天天都飞到这里来瞎闹,也每每可以聆听它们绝美的天籁之音。华说在他父母的老家,这种鸟很常见,老人们管它们叫情鸟,它们一生都不会远离栖息地,临终前都会赶回出生地;成鸟们双宿双栖,忠贞不渝。乡亲们都很喜爱它们,——青年人因为爱情而喜欢,老年人因为乡情而喜欢。 华的父母是从部队转业到我们这里的。小时候,他们经常在院子里讲当年上前线的故事,也常常说起他们家乡的事情,而我们一帮小孩子则只顾着追来逐去地闹腾,根本不去记他们说了什么。华的父母位居要职,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一家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家居、穿着或者往来,总是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上层的优越感,这一点不大不小地刺激着我敏感的自尊心,我暗暗较劲要超越华的一切…… 文化课我努力过,可名次总在他之后;器乐我努力过,可他主修的就是器乐,他会摆弄的乐器比我学过的还多;好在我主修的声乐,是美声,总算比他略胜一筹。华有点排外,他不那么喜欢国外的一些理念和生活方式,也不是很喜欢美声,连乐器也是最喜欢民族的。我让他给我伴奏,他多半会带古筝来,还用“高山流水、千古绝唱”什么的打借口。他甚至曾动过劝阻我去国外求学的念头,游说我和他一起将民族音乐发扬光大。华从小家境优越,锦衣玉食,风光八面,自然无法体会我们平民小百姓的辛酸与苦衷,我是非要拼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不可的。正好赶上汉诺威在我们这里招生初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我必须抓住这次绝佳的机遇,全力去拼、去争取,如果成功,就争了一口气,圆了我的出国梦。所以,我不遗余力地练习、练习、再练习,直到我的梦想破碎…… 其实我发挥得很正常,但成绩依然不够理想。这个结果不得不迫使我丢掉幻想面对现实,重新考虑学业和工作。 华为让我散心,载我跑了老远去看黄河。那里的河滩很宽,都是黄沙淤积而成的;河水不大,却也湍急地奔流着。一路上华谈笑风生,我失落的心情也渐渐消失殆尽。经过一处园林时,我又一次发现了那种鸟,不过这次只发现了一只,——它呆呆地停在枝头,身体显得很瘦弱,白色的对号也被风吹得散乱不堪,如果不是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哑的鸣叫,它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风干了的标本。华示意我不要声张,自己则学起了那种鸟的叫声。说实在的,华学得像极了,没有丝毫人为加工的痕迹,连偶尔的一个破音都那么惟妙惟肖。那只鸟果然有了反应,先是快速地甩头左右瞧看,而后夸张地在枝头跳跃着张望寻找,接着张开小嘴急切地发出回应和呼叫……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们的默契。华慌忙看了看手机,快步走到一边,小声地接了。而后华的神情就变得有点郁闷,我看出他是在强打欢笑。他盯着那只鸟自言自语地说:安心告个别吧,希望你不会再觉得孤单…… 华很投入地和那只鸟对唱,脸上是微笑,眼中是泪水,而那只鸟也在平静地叫了几声后,展翅飞走了。人鸟真能互通吗?我不得而知,我唯一的预感就是不安:离我远去的恐怕不单单只有出国这一个梦想…… 直到华毫无征兆地被保送去伊斯曼,我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终日醉心于出国并为此拼搏不已却最终难偿所愿,而一向排外、颇具狭隘民族主义倾向的华竟然被保送出国,老天爷还真是会戏弄百姓啊。出国前,华曾几次试图解释他的无奈,都被我冷言拒绝。尽管我不会轻言放弃,也不想自暴自弃,但我需要一段时间和一个空间来愈合伤口,不想受到任何的干扰。 我谢绝了一切好心人的帮助,自愿选择在市郊的一处中学任教。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我倍加体会到了作为家的温暖,也时常会想起有华陪伴的时光,偶尔也会重新考虑彼此关系的定位。我们算得上青梅竹马吧,虽然门第有悬殊,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真情实意;好在他一直没有明说,我也难得糊涂,彼此可以轻松面对和来往。 我和华很少联系,无论电话还是网络,他只是给了我那种鸟鸣的录音,是一只鸟的叫声,——仔细听会听到一个不明显的破音,它是那么引人思乡,让人动情。我把它定为起床铃声,每天清晨,它就在我的枕畔响起,把我从沉沉的睡梦里唤醒到现实中。不知是哪一天,鸟鸣声变成了两只鸟的和鸣。打开窗子,在晨光中,我看到外面果然有一只鸟在枝头跳跃鸣唱,小巧的身体细长优雅,腹部整齐洁白的羽毛在绿叶间画出一个又一个对号。我不敢肯定这就是黄河岸边的那一只,但确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把手机的声音调大,它就在外面叫得更欢。 此后,每天清晨,在手机闹钟响起的前几分钟里,这只鸟都会准时飞到我的窗前,停在高高的枝头动情地鸣唱。当手机闹钟响起时,它就欢快地与之和鸣。当闹钟铃声结束后,它就在枝间跳跃几个来回,平静地鸣叫几声,然后转身飞去,洁白的羽毛在天空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对号。 我把这只鸟的叫声发给华。华很快和了录音发回来,他说,这种鸟叫爱情鸟,它们双宿双栖,忠贞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