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辆老旧的巴士上下来,实实在在的把高跟鞋踩在这块久违的土地上。巴士在我的身后发动起来一路向西,掀起了酒红色的羊毛呢长裙,裙摆翻飞。骑着摩托车的二货少年吹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尾气和烟尘里稚嫩的carl拖着他那个走哪带哪的小箱子,行李箱上有他最喜欢的柯南。carl停在我身边,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眼神看了一下周围。然后转过头来看我。好吧,我不想承认他只有三岁六个月大。
我蹲下身捧起他的小脸,他很习以为常的在我的脸颊啵了一下。
我停在一家私人旅店的门口,走出来一个黝黑的大妈,操一口浓重的当地口音说:“美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
我说:“两位。”然后转头看向哼哧哼哧走来的carl。
那个大妈盯着carl看半天,一掀嘴皮子说:“这小蛋蛋长得真俊俏。”
carl转头问我:“妈咪,小蛋蛋是不是小男孩的意思?”
我点点头说:“宝贝,问奶奶好。”
carl冲大妈甜甜的叫了声奶奶,还不忘嘱咐人家给他一间干净的房间,还要有太阳晒得到。我跟着大妈径自往楼上走,把他和他的柯南行李箱留在楼下,他自己很easy的深一脚浅一脚往楼上爬,一边爬还一边唱歌。我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生的,怎么这么活泼。
那年夏初,他开着车子到学校把我从毕业会上接走。我以为会很幸福,从来不敢想象只是去经历一段血肉模糊,断筋错骨的故事。
他当着大家的面宣誓会好好爱我,好好对我。白驹过隙,憔悴的表情再也藏不住谎言与伤害。从来没有想到短短的三个月后,好久不见的人见了我第一句话都会惊呼一声你怎么这么憔悴。
那天我生日。大清早的在山上运石子。他用衣服在我脸上甩了一下,拉链头在我额头毫不留情的砸了一个包。我说今天是我过生日,谢谢你送这么别致的生日礼物。他冷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此时该生气还是伤心,或许两者是一起发生的吧。我打开车门下车说,我要回家,爸妈和朋友让我回去聚聚。
从山上往山下走十多里路都不会有一辆公车或出租。他并没有追出来。
后来我问他:“你还想娶我吗?”
他并不看我说:“你脑子有病啊!”声音和表情都竭斯底里。
我问:“我们天天吵架,每次吵了还得我哄你。你看,以后怎么办?”
他仰头望天说:“不知道。”
我说:“那我回家了。”
他说:“你回去拿东西吧,我让我妈给你路费。”
他妈给了我三百块钱。我说不用了,我有钱。
她妈说:“嫌少,你连三百都不值。”
电话里我对他说:“我整天做饭洗衣服伺候你家老小,我是保姆吗。”
他在电话里沉默。他妈指着我表情狰狞,声嘶力竭的喊:“我家请保姆也不会请你这样的。”
从来没有想过他妈发作起来,说话就像是枪林弹雨,让人千疮百孔。我只好冷眼看着他妈,低头呵呵呵的冷笑,原来人在太过绝望时也会笑的。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带走了我所有的东西。一张纸都没有留下。
离开的两个月以后,我在他家门口下车。手扶摸着肚子。
此时晚饭时间。我把两千块钱放在饭桌上。我对着他妈微笑:“阿姨,这是我在这里的那三个多月,你给我买菜和零花的钱,一共是一千五,我多给你五百。”
我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化验单放在桌上,对着他微笑:“这是我的孕检报告,时间刚刚好,两个多月,三个月不到。”
我又从包里拿出一打冥币放在桌上看着他妈:“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不值三百块钱。如今我觉得你要比我值钱很多,所以,你看你值这五千万吗?”
他们刚要开口,门口进来三个黑衣墨镜:“小姐,该走了。”
我再也没有去看这个男人的表情,仿佛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也没有过任何交集。
再到几个月后,我亲自把一个男婴送到他家。不说一句话,也不听别人说一句话,就这样头也不转的离开。
carl一边画着画一边哼唱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歌。窗外阳光正好。我问:“我们去见他,你觉得怎么样?”
carl涂着手里的色彩,他对色彩掌握很有天赋。他抬眼看了下我,然后继续手里的活:“好是好,就是你这样太朴素了,还是打扮打扮比较能出门。”
独留我一人在一米阳光里凌乱。
冬天的风景看在眼里要多萧条有多萧条。我穿着酒红色长裙和黑色短款羽绒服,风吹裙动,露一双高跟翻羊皮鞋。carl穿黑色连帽羽绒服。蹲在门口洗菜的大妈一边使劲搓着菜一边笑着说:“姑娘,带小蛋蛋溜达去啊。你瞧你就不像是生过娃的姑娘,长得这么漂亮,气质又这么好。你瞧这小蛋蛋也生得俊俏……”我跟carl冲她笑笑。往街角走去。
尤记起,你说过:“初见你时,认定这辈子就是你了。”……总是情不自禁想起这些,然后苦涩的笑笑。carl亦步亦趋的跟在我后面。有时候我并不会只当他是一个孩子。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常常要逼着自己坚强。
穿过人潮涌动的街,小carl好奇的指着路边小贩放在案板上的狗头,剔得只剩一个骷髅。我牵过他的手说:“这里的人喜好吃狗肉,这是个被剔光肉的狗头骨骼。”
carl说:“好像死神坐的椅子,上面就有这种骨头啊。”
从街角的T形路转弯,然后途经两边是湖的小路,会看到一家小商店。carl站在门口等我,我挑选一箱牛奶和一兜水果。商店老板说:“你好面熟。”
我说:“你认错人了吧。”
然后听他们在我的背后议论小carl是多么的像毛小帅。
我们停在那个巷子口,大约五分钟后carl开口问:“妈咪,不进去吗?”
我看了眼他,迈开腿朝着第四户人家走去。carl仍然亦步亦趋。
我把东西放在屋里。物非人是,他从屋里走出来,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只是比三年前还要不修边幅。他久久不说话,我们相互站在像刀子一样的冬风里,风掀起了我的裙摆。彼此默不作声。
他看向我身边的carl,carl站在我的腿边从他的随身包包里掏出奶瓶递给我:“妈咪,我饿了。”
我接过奶瓶,寻着记忆找到饮水机的位置,倒开水冲牛奶。所有的摆设都在原来的位置。屋里,没有孩子的玩具也没有女人用品。
他跟他对视着站在那里。表情和外形如此相似。
Carl把他的奶瓶放下,淡淡的说:“你好,我是米诺,你可以叫我carl。”
他回答:“你好,我是毛小帅。”
再看carl他复拿起他的奶瓶开始喝奶。
我云淡风轻的问:“不好意思,这样冒昧的来,我想看看那个孩子。”
他两手放在兜里,两腮的肌肉有轻微的抖动,眼神涣散的偏向一边。他生气或做错事时都是这样。
他说:“米妮,你可以恨我。”听他的叙述才知道那个孩子在送来的三个月后生病去世了。
我淡漠的笑笑:“没必要恨,那个孩子是我在医院捡的。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孩子送来这样一个家庭里生长呢。”
他表情依然,两腮的肌肉有轻微的抖动。
我牵起carl的手说:“宝贝,我们走吧。”
Carl奶声奶气的说:“好啊,我们去吃红烧肉好不好啊?”
我宠溺的看着小carl点点头。
我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carl回头冲跟在身后的毛小帅挥了挥手。
时间就是这样,那些恨真的因为时间而不再恨了。分开后想起来的大部分都是好,只是偶尔想到那些断筋错骨的曾经还是会隐隐作痛。
乡村的冬天要比城市看起来更加萧条,成片的树林和植物都是光秃秃的样子,竖在天空划拉着风。来往的行人大多穿得很多,包成严严实实的粽子。未融化的积雪脏脏的在背阴的地方,关着店门的店里冷冷清清,我指着一家饭店对carl说,你觉得这一家会不会把红烧肉做得很好吃。Carl先是点头后是摇头:“地方不对,妈咪你说呢。”
我们住在上海的时间比较长,那个城市的红烧肉烧得最好,所以carl说的地方不对,就是这个意思。
当毛小帅找到我的时候,我和carl在湖边画画。Carl的画有他独特的画风,对色彩的运用有时候比我更大胆。毛小帅站在身后说:“米妮,你画里的冬天看不到生机,但是carl的画里却生机勃勃。”
我并不转头。Carl看了一眼毛小帅:“妈咪,你的画里难道没有生机吗,我为什么能看得到呢。”
我笑笑,看着远处的余晖。
收拾好行李,我跟carl的假期也快结束了。等车的时候遇到毛小帅的同学。
他说当初你离开,我们觉得挺可惜的。他后来自暴自弃一段时间,直到你把小孩送来,他才从那种状态里回复过来。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个孩子一直生病,他是花光了所有钱也没保到第四个月。他一直想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婚礼,所以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不敢娶你。米妮,他是爱你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找了你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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