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四月的江南,花事正忙。
春日里的木园格外美丽。夹竹桃牡丹凤仙芍药海棠石榴花渐次密密匝匝地盛放,明媚娇艳楚楚动人。妃红丽白的花瓣层层叠叠,丛丛簇簇,争先恐后地挤满了枝头。柔嫩的枝条翻过高高的围墙,向外露出了一角浅红。旖旎的春天里满是馥郁的香气。
镇上的人说,比春日的木园还要美丽的是木园里苏家的两个女儿。
猛一眼看见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眉若远山,发如鸦翅,肤白胜雪,容颜似水。可仔细瞧瞧,却也有不同。
大女儿温婉沉静,素衣淡服,泼墨般的长发被一根紫玉簪挽在脑后。那不施脂粉的模样更加清丽脱俗。连笑都是抿着嘴,一双秋水眼盈盈,就像江南暮春傍晚泛着波光的小河。而小女儿却喜欢鲜艳的颜色,鹅黄柳绿桃花红月牙白胭脂紫,正是花一般的好年华啊。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了甜甜的月牙,腮旁的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里面好像盛满了蜜。她一笑,花都开了。
那时,只有十六岁的我是个虚荣的女孩子。不动声色地把那些赞美收进心里,面上却愈发目不斜视,矜持地挽着姐姐的手,缓缓地穿过天青镇的石板街,回到木园。
其实木园才是真正的苏家大宅。木园实际上是苏宅的后花园。由于木园太出名,镇上的人习惯以它来代指苏宅。
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娘在世时亲手所种。西北角的紫藤软软的逶迤下来,墙根是素雅的金银花凌霄花茉莉栀子。月洞门后还有一个荼蘼架,花开的时候真是倾城倾天下。再往后就是木园的后门了,一湾小河打那儿流过。夜深的时候能听到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后来姐姐出生的时候,娘又请匠人在荼蘼架前搭了一个木秋千。小时候娘抱着我在小亭子里,微笑着看着姐姐在园子里踢毽子,抓雨后的蜻蜓。有时候爹心情好了,就推着三岁的我荡秋千。娘嗔怨道,当心摔了月儿。爹却哈哈大笑着,越推越高。吓的我尖叫声连连。姐姐亦在一旁笑我。笑声闹声都悠悠的荡出了墙外。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六岁的时候。爹从翠香楼花了五千大洋赎了一个叫小凤仙的红姑娘。爹喜滋滋地让我们叫她周姨娘。
周姨娘进我家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娘病重,终日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连自己起身都很困难。每天只能进几口参汤。形销骨立,眼窝深深的凹下去,一双柔弱纤细的手只剩下了几根生硬的骨头。我和姐姐都很心疼娘,每天都守在娘身边喂娘汤药。
那天黄昏,风吹乱了残红点点。我们服侍完娘吃药。姐姐拿了一个青缎靠背枕,把娘扶起来靠上。姐妹俩说些小时候的趣事,吃吃笑着。娘精神也好了很多,微笑着看我们俩插科打诨。吱呀一声,门开了,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进了幽暗的屋子,荡起了一层层尘埃。爹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翠色的旗袍紧紧的勾勒出身体的曲线,雪白的脖颈上一串翡翠如绿水荡漾。梳着一个时髦的横爱司髻,眼尾微微上翘,只拿眼角斜斜的看人,媚眼如丝,似笑非笑。
爹走到娘跟前讨好的笑,招呼那个女人,快快,来拜见大夫人。那个女人妖妖娆娆地走过来,身体恨不得扭成两段。她娇声道,凤仙见过大夫人,只是凤仙有孕在身,就不下拜了。娘刚才眼中的光亮忽然暗淡了下来。费力的摆摆手。爹陪着笑说,云箫啊,你这身子恐怕很难再为苏家传宗接代了。凤仙年轻,怀的又是个男孩。以后也能照顾你啊。娘把头偏向一边,没有说话。爹讪讪地笑着,又叫我们俩,枕烟,葭月。快,快叫姨娘,爹给你们买桂花糕吃。姐姐也把头偏向一边,我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坏女人,大叫道,我只有娘,没有姨娘。爹忍不住了骂道,犯什么浑。那女人无所谓道,拜见完了。老爷,我可以走了吧。说完变自顾自扭着水蛇腰离去了。空气里留下了一阵浓重刺鼻的香水味道。当天夜里,我娘去世了。
三个月后,我爹便迫不及待地迎新人入门了。没多久,周姨娘嫌苏家大宅太土,窜托我爹在城里盖了坐花园洋房,把家里的人都带走了,我跟姐姐不愿去新房看周姨娘的脸色,留在了木园。老佣人忠叔跟奶娘六嫂留下来照顾我们。
其实她走了也好。她把娘的屋子弄的面目全非。先是把娘的兰草都扔了,把娘屋子里古雅的紫檀家具全换成了西洋的沙发,在茶几上摆了一个留声机,成天放着周璇的靡靡之音。她就窝在沙发上闲闲地涂着法国指甲油。还故意地“不小心”打碎了娘陪嫁的汝窑美人觚。爹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姐姐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把碎瓷片偷出来,埋在荼靡架下。我看见姐姐在秋千下哭了好久。那年,姐姐才九岁,就已经学会了委屈求全。
此后我跟姐姐相依为命,在木园落英缤纷中散去几冬几夏。无人照拂,却自成小天地。
【贰】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姐姐喜欢在荼靡架下绣花,而我喜欢看姐姐绣花。
姐姐拿着素白的绣棚,身后是一团一团五颜六色的丝线,纤细的手指拈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像蝴蝶一般在绣棚上下穿梭。不一会儿,洁白的绢面上闪出了一株株清雅的出水莲花。姐姐神情专注,细白如瓷的额头上沁了薄薄的汗,长长的睫毛像个初冬晚上的毛月亮,湿漉漉毛茸茸的。眼睛里的一泓清潭,粼粼波光,藏着零星的笑意。我看得痴了,说道,姐姐,你可真好看啊。
姐姐听到此语,抬起头来佯怒道,你这个鬼丫头。拿起绣棚装作要打我,我昂着脖子,不躲不闪。姐姐从来都舍不得打我,手高高地举起却又低低的放下。我说,姐姐本来就好看呐,打我干嘛。姐姐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春风都沉醉了。葭月,你给我念的书哪去了。
我低头看着那本线状《红楼梦》还停留在四百三十二页,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正欢喜地联句赏花吃螃蟹呐。姐姐绣花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她读小说,什么封神演义了聊斋了唐传奇了,一页一页一天一天,光阴的花朵便夹在指尖翻动的泛黄的书页中了。很多年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幕,只觉沉甸甸的岁月静好,内心满满的安然。
姐姐从来不施脂粉,却喜欢为我打扮。每天晚上盥洗后,姐姐解开我的辫子,轻柔的用黄杨木梳梳理我浓密的长发。掐几瓣墙角开的红艳艳的凤仙花,在瓷钵中研碎,晚上敷在指甲上,再加一点明矾,第二天指尖就嫣然起来了。莹莹素手,点点嫣红,像雪地里蓦然绽放的梅花,满目惊艳。
姐姐还喜欢昆曲,什么长生殿桃花扇,牡丹亭更是倒背如流。我央求她时,她就给我唱一段,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最字拖的长长的,像一条曼妙的丝线,回环婉转,轻轻拖出了一幅撩人春色来。我总觉得昆曲艳极,却也哀极。姐姐笑笑,以后就没再唱过了。后来我想,那时的姐姐也如戏中的春闺女子那般寂寞吧。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常常陪着姐姐去镇子上,在那幽深的巷弄里慢慢走着,有时候去绸缎铺,看姐姐细致地挑着花团锦簇云蒸霞蔚的布料,和老掌柜小声交谈着什么。有时候去李记的糕点铺子,他家的糕点味道真是一绝,尤其是一口酥,四四方方的,刚好放在手心。拿暗黄色的油纸仔细的包好,正中间印着篆字李记。一打开,香味就钻进鼻子里,泛着琥珀色的诱人光芒,一入口就化成也细密的沙,甜甜的流入喉头。每次我都忍不住感叹,人生得此,死而无憾。见我吃的欢喜,姐姐好笑地摇摇头,从衣襟里拿出帕子,擦掉我嘴角的碎屑。
【叁】
梅雨季节,云容催暮,雨意生凉。人也变的恹恹的。
我天天趴在窗台,仰头看那顺着屋檐滑下的雨滴,一滴接着一滴,仿佛怎么也滴不到头。浅红的花瓣掉在庭院里的水洼中,荡悠悠打着转。
百无聊赖。
回头看着姐姐,端坐在屏风前绣花,安之若素。
姐,我开口道。嗯嗯?姐姐微微抬头。好想吃一口酥啊,我喃喃道。馋丫头,姐姐斜睨着笑。我就是馋了嘛,我不忿道,那一口酥二十天没有见我,肯定特别想我。姐姐放下手中的绣棚。好吧,我去给你买。我激动地瞬间从椅子上跳下,一把抱住了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姐姐一脸无奈,你呀你。说着去屋角那那把烟青色的油纸伞。刚出走廊,姐姐就再扑面而来的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姐姐仅仅穿着一件春日里单薄的白衫,在冷雨中瑟瑟。
等等,我叫道。匆匆跑出门,把身上的绛紫色袖口绣着白色栀子花的短襟上衣脱下来,披在姐姐肩上。
姐姐拍拍我的肩膀,温柔道,快回去吧。外面凉。我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点头,姐姐,路滑,慢点走。
雨下得愈发大了,矮墙上苔藓碧幽幽,花叶葳蕤葱茏,蜗牛在树叶上缓慢优雅的行走,城春草木深。
姐姐走后,诺大的木园更显得寂寥。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觉得没意思。索性从书架子上找了一叠旧报纸,脱了鞋子,躺在贵妃榻看。从一篇篇打倒列强除军阀,革命军攻克南平城继续北伐,孝奉总督楚伯庸视察工作,密密麻麻看得头疼。一抬眼,天色早已暗淡,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啊。
低头,目光忽然又落在报纸上。兰西女塾正式对外招女学生,兰西镇不就在隔壁吗?我仔细一看报名日期五月二十四日至六月一日,今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太好了,我很早就想去女中了,只是去城里的女中就势必要跟周姨娘打交道,只得作罢。
一个东西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小姑娘,乐什么哪?是姐姐。一口酥,我激动地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姐姐真好。
姐姐笑眯眯,眼睛弯弯。我去了点心铺子。可是人家的一口酥都买完了,我想糟了,怎么跟我的小妹妹交代啊。没想到李掌柜从后院厨房里出来了,拿着一包一口酥说,专门给你这个小馋猫留着哪。可你这几天一直也不来。再不来,他就摆出去卖了。
我哈哈大笑,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口酥想我了吧。对了,阿姐,你看,我把报纸递给姐姐。指着那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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