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生高人一个苦命。
高人个子高,十几岁便比大人高出一个脑瓜。可肩上扛的这出人头地的家伙竟是一个晦气的玩意儿。
小镇上伙伴们淘气,捣蛋,苦差事先支给他。买不起戏票,在夜幕掩护下翻院墙,钻猫洞进戏院,由高人弓腰站在墙根,男女伙伴们蹬了他的肩膀、脑瓜往上蹿。踩一身泥巴土灰邋里邋塌的不说,有时皮肉都踹破了。偷摘乡下社员柑子,也常常骑了高人脖子“作案”,男孩、女孩都要他搭“马马肩”,他都没二话说。只是惹祸后,苦主追查每每都有结论:高人他们干的,或说其中就有高人。有时,逃离现场,苦主远远便望见其背影,嗬,好家伙,是龟儿高人他们呢。其实,他在里面只是一个“协从”呢,往往顶了“首恶”的名分。
于是,高人当晚不敢回家,爸妈的打骂狠着呢。由伙伴们接济,从各自家里偷来生红苕、冷饭一类。晚上常常歇在别人屋后柴堆里“政治避难”。
身坯子大,饭量惊人,总是吃不饱,肚皮饿得瘪瘪的。穿衣服更背料,衣褂总是短翘翘的,肚囊皮老是现在外面,冬天冻得青乌。高人常痴想,变个小矮人多好啊,省吃又省穿。
偏有小女人怜他,一个矮矮的、瘦弱单薄、瓜子脸儿蜜蜂腰、似乎永远长不高永远也长不大的一个小美人。小女人把嘴边的饮食省下来,把每年国家发的布票攒下来,背了父母,悄悄地塞进高人手里。最后,把自己整个人儿也塞进了高人的怀里。
他俩最投缘。手拉着手,在镇街上走。高人俯下身子,低垂左手,小女人微踮后跟,高抬右手。二人姿态奇特,给该镇平添一道风景线。逢场天,熙熙攘攘,人们老远便望见那滚滚的脑瓜或形形色色的草帽、斗笠汇涌的街流上,有高人的头颅从街口浮流进来了。那下边,准有小女人紧挨着。男人们羡艳高人享有那小鸟依人,玲珑妩媚;女人呢,则眼浅小女人傍上了魁梧的帅哥,世代的矮种也将会从下一代获得改良。
粮站坝子放免票的露天电影,人们在那汇成了海洋。大家都饿电影,特别挤,凳子安不稳,一律站着。高人牵了小女人的手,挤进了前排。只有在那儿,小女人才看得见银幕。可后面即刻爆发出怒吼,那是哪个的鬼脑壳耸那么高,挡到人了!其实多是明知故问,佯装发怒。高人无奈,坐着矮了,站着高了,只得佝偻着腰,半蹲式地站着,汗爬水流的。小女人不忍心他遭罪,便拖了他的手,缩到场子最后边去,高人倒伸直了腰杆,小女人可就只有看别人后脑勺的份儿了。高人就让她吊在自己肩膀上,并一手箍了他的腰,让她凌高拔高。久了,小女人又心疼高人累。俩人便又朝前挤。一场电影,挤进挤出,前前后后,总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谁见了都替他俩累。日子久了,那电影到底放了什么内容,人们不记得,人们只记得高人与小女人像呆不稳的两条惶鱼一样,在场上你拉我拖,急急忙忙,找了一晚的位置。
就这样牵拉箍抱了一生,两人走路都有了习惯性的姿势和动作。男人总是低头弯腰,左手下意识往外斜伸;女人呢,一路都是挺胸直腰,脚跟微踮,右手不自主地高抬着,花枝一样优雅,像是欣然接受了什么人的邀请,刚要开始跳舞一样。
风花雪月,光阴荏苒。高人先于小女人走了。小女人捧着高人的遗照,纤细的小手抚着高人面额上的伤痕,眼泪无声地长淌。她知道,那是小时翻戏院高墙,她用钉有铁掌的布鞋,在高人面额上蹭的,当时热血淌了高人满脸满肩,高人却一声未吭,顽石一般,稳稳地做了她的人梯。
每年的清明节到了,小女人都要在高人坟前焚化纸钱,都要特意地烧上一叠废旧的布票、粮票,那是她一生惟一的收藏爱好。她心里老犯嘀咕,不知那边是不是也还兴凭票供应,要真是那样,千万别卡死我的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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