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床上,有两只枕头,一只旧,一只新,一只是鸳鸯戏水,一只是麒麟送子。
按说,枕头应该是配套的,恩爱夫妻,枕着不一样的枕头,让人匪夷所思。
那只毛边的鸳鸯戏水,还是她上班住进单身宿舍时买的。麒麟送子是她结婚时的嫁妆。当然,买了一副。结婚那天,她把两只崭新的麒麟送子放置床头。他却偷梁换柱,用那只已经褪色的鸳鸯戏水,取代了其中一只麒麟送子。
她有点惊讶:我宿舍的枕头,啥时叫你拿来的?
他笑说,顺手牵羊呗,你人都给我了,还在乎一只枕头。
她说,新房,什么都得新,你弄了这只旧的,不伦不类,不吉利。
他捂了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说,凡是你的东西,用得再长,对我来说,也是新的。这只鸳鸯戏水,有我喜欢闻的发香呢。
他这么说了,她心头漫过对他的愧意。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这只枕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高枕无忧地枕过。有一次,他像做地下工作者似地潜入她的宿舍,从乡下学校赶了十多里路,马不停蹄,也许是太累了,进入她的房间,四仰八叉地倚靠着叠起的被子,后脑勺落到被上的枕头,没说上三句话,便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尴尬。她的盯梢的父亲推开虚掩的门,撞了个正着。见状,训斥道:自古以来,小姐的闺房,商人的店堂,都是不能随便闯的,瞧你这副模样,像个为人师表的教师吗?那一刻,要是有鸡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之后,他到她的宿舍,总是提心吊胆,再也不敢放肆造次了。
从此,她枕麒麟送子,他枕鸳鸯戏水。使用时间长了,鸳鸯戏水那只,越发显得陈旧苍白。他们搬了一次家,搬新家的时候,她说,把这两只枕头处理了吧。他说,还是不能丢了艰苦朴素的传家宝。她说,你这人就是受苦的命,不知道享受生活,家具都更新换代,还在乎两只枕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股无名火蹿出他的胸腔。他说,凭啥说我是受苦的命,穷教师咋啦?!你潜意识里也在嫌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知道,他对这个最护短了,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喝墨水的人,就是这样倔,骨子硬,心气高。当年,他的这个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崇高职业,没少受到她父亲的奚落。他不抽烟,第一次硬着头皮到她家,口袋里揣了一包烟,散烟的时候,他用三个指头捏着过滤嘴,那拙劣的动作,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事后,有人问她父亲,小伙子是干啥的,父亲轻蔑地说,你瞧他拿烟的样子就能一眼看出他是干什么的。问的人不解。她父亲便模仿教师在黑板上板书的动作。问的人哑然失笑说,教书的,也不错嘛。她父亲听了说,不错个屁,连烟都不会捏弄,像捏了支粉笔。除了吃粉笔灰,还能有啥出息!
她把麒麟送子淘汰出局,鸳鸯戏水他却依然枕在头下。他说,这叫恋旧情结。
书生意气上来了,他对着那只鸳鸯戏水摇头晃脑,诗兴大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和他在一起生活,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她心中也诗情画意了。原来水乡出生的他,是想从那只枕头上寻找儿时家乡的感觉。
有一天,一个学生考上了重点高中,作为班主任,他多饮了几杯。人逢喜事精神爽,回家后,忽然猴急着拉她上床。她说,不行,避孕套用完了。他一骨碌坐起,掏出鸳鸯戏水里的枕胆,撕开,神出鬼没地取出几只避孕套。她说,你行啊,还留有这一手,备战备荒。
事毕,他说,你不想知道这只枕头的秘密吗?
她忽闪着眼睛。
他说,现在,你爸已经去世,可以解密了。
当初,你爸对我们婚事的态度为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摇摇头。
他说,答案全在这个枕头里。
说实话,那时候,出于对异性的本能,他心存对她的欲望,又怕一不小心酿出苦果,因此,不知从哪里弄了盒揣在内衣口袋里,可是,他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那日,“盯梢”她的父亲要在她房间过夜,他灵机一动,趁隙在那只枕头下放了这盒避孕套。他清楚,年纪大的人,那样的枕头太薄,肯定会在枕底下垫上棉袄,一挪枕头,老头子肯定会与这盒尤物冤家路窄短兵相接。果然老头子上当受骗了。
他说,其实,你父亲也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嫁给我这个教书匠,还不是饿不死胀不坏。你父亲当了一生基层干部,说一不二,你敢不听他的?他又最好面子,怕出家丑,我正是掌握他这种心理,才不得已而为之出此损招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枕头成全了我们的婚姻。
她怨嗔:想不到你这人这么鬼!
他坏坏地笑,指着鸳鸯枕头说,人总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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