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98年,夏天。洪水像个猛兽。
突然降临的灾难使很多人泪流满面。我的父母兄妹也身在其中。
和我一同回去的还有十八岁的新兵铁山。在路上,铁山有好几次都问我说,班长,你受伤了,回到家里不怕你娘心痛?我说,我娘见到我喜还来不及咧。铁山就笑,憨憨的。过了一会儿,铁山又问,班长,你说你娘见到你有多高兴咧?我想了想,笑着说,可能会哭呗。铁山也笑,仍憨憨的。我说,铁山,光说我娘,说,你想你娘不?铁山想了好长时间,才缓缓说,我没娘。铁山接着说,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就没见过我娘。铁山又说,不过,我娘长得可漂亮了,我有她年轻时的照片。
我望着铁山没说话。
我望着铁山,又狠狠地说,从今往后,我娘就是你娘!
铁山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感激。
第三天中午,我和铁山就到了我的老家淮河村了。铁山说,班长,你们村真像个水瓢,只要河水一涨过瓢沿,村里就要进水了。我说,就是这个“水瓢”把我养大成人,一切的感恩才有了起色。我又说,铁山,我们一定要堵住这瓢沿,不让水再进村,我娘怕水很多年了。铁山立马板起脸纠正说,不,是咱娘。我怔了怔,笑。铁山也笑。然后,两双手就紧紧地握了起来。
铁山是在第五天受伤的。
那天,本来该轮到我执勤的,铁山非要替我不可。铁山说,班长你回来的机会不多,在家里好好陪咱娘说说话。铁山把“咱娘”俩字咬得特重,像是提醒我似的。我说,那往后你也连续两天陪咱娘说话。铁山就笑了。就在那天夜里,河水把村后院的地浸泡得塌了好大面积,倒了十几棵大树,除了几个村民受伤外,铁山的腿也被砸伤了。铁山当时就不能站立了,是好几个村民把他抬回来的。
我把铁山安排在我家里疗伤。照顾铁山的,除了我娘,还有我妹妹玉玲。我娘年纪大,常年卧病在床,真正能照料铁山的只有我妹妹玉玲。我对我娘和玉玲都说了铁山的身世。我还对玉玲说,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铁山,像照顾你亲哥哥一样。我重复了好几遍。玉玲认真地点头。
我好几次回家看铁山,都看见铁山和玉玲在西屋欢快地说笑着。见我去了,玉玲就退了出来。铁山对我说,玉玲对他很好,给他洗衣服,给他换药,还给他擦腿。铁山还动情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娘,还没有第二个女的对他这么好过。我黑着脸没说话。我想,铁山这小子一定是喜欢上了我妹妹玉玲。
铁山的腿渐渐伤愈后,每天还得坚持换药观察。当然,换药观察的仍是玉玲。
终于有一天,我沉不住气了。我怒气冲冲的,狠狠地对铁山说,你小子要敢打我妹妹的主意,看我不毁了你!可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之后的几天,铁山再也没有坚持换药了。玉玲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我又问玉玲说,你喜欢铁山这小子不?他很穷的,没有爹娘,也没有家,也没有亲戚,是个没有指望的人,不过——他和你哥一样,是个军人。玉玲低着头,始终没有只言片语。
后来,我又对我娘说了这事。我娘才说,其实玉玲已许了婆家,正准备跟我商量年底筹办婚事的事呢。我急了,说,娘,铁山没有娘我一直要他把你叫娘,铁山没有家一直把部队当家,铁山没有亲人我是他唯一的班长,铁山喜欢上了玉玲,我该怎么办?我给娘跪了下来。娘哭了。娘最终同意了。娘也喜欢铁山这孩子。
当我正准备把这消息告诉铁山时,第二次洪峰来了。也就是在这次洪峰中,铁山牺牲了。
本来铁山的腿伤愈不久,可以不去的,但铁山坚持要去。铁山第一次没听我的命令。
铁山走之前,还大声对我说,我要挣一枚军功章送给玉玲!铁山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他比我更像军人。其实,我也希望铁山是勇敢的。
铁山终为救三个孩子,被巨浪卷走,他和孩子都没能上来。
在整理铁山的遗物时,我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照片。玉玲说,这是他娘年轻时的照片,铁山说我跟她长得很像。玉玲说完已泣不成声。我捧着那张被水浸得模模糊糊、破损的边角被糨糊小心翼翼地粘过的照片,看不出哪点像玉玲。
对铁山来说,他可能爱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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