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依旧是拄了拐棍向肖氏宗祠走去。
一路上,他心情无由地低落。两只花蝴蝶在他身旁飞来飞去,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忽而腾空,忽而盘旋,忽而低回。他烦躁得要命,拄着那根拐棍在空中乱舞,拍打着花蝴蝶。两只花蝴蝶没有一点害怕,一身轻灵,一偏,一跃,就避开了。手在半空中停了,他实在是太吃力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自叹:“老了,老得不中用了!小小的两只花蝴蝶竟敢欺负我……”话到了嘴边,他咽了一口气,硬是把悲落的话堵了回去。那两只花蝴蝶如他肚里的蛔虫一般,钻惯了他的花花肠子。一齐跃上来,一只立在他的头顶,一只朝他的面上扑来,扑一下,走开,又扑一下,走开。他又急又羞。伸出左手上上下下驱赶着,他急步往前走,那蝴蝶又快速地飞向前。他停下脚步,那蝴蝶也总在不远处停下。然后,或头上,或肩上,或脸上,到处乱蹿,蹿得他心乱如麻,羞愧难当。尤其那只大大的雄蝴蝶更是猖狂得很,在他脸上飞快地蹿来蹿去,他明显感觉到那只雄蝴蝶在他脸上得意地跳着舞,做出种种奇形怪态奚落着他。他两只瘦手握得格格作响,然后伸开来,突然狠狠地往脸上拍来,风一样快。“啪啪”两声重响,他只感脸火烧火燎。接着“哐当”一声,那根靠在身上的拐棍倒在地上,与石板路面撞出声响。他又往脸上一扫,脸上却又是光光的一片,而一尺开外的正前方两只蝴蝶在欢快地跳着舞。
他实在毫无办法。他还是向肖氏宗祠走去。两只花蝴蝶一路跟着,一路欢快地跳着舞,时不时又到他脸上肩上头上飞舞着。他再也不管,他走他的。有人在背后追喊着,他头也不回。他一脚踏进祠堂门,两只花蝴蝶紧随其后,他已先闪进门后,随手把门一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一只花蝴蝶关在了门外,另一只花蝴蝶关进了祠堂。关在门外的那只乱蹿着,啪啪作响。里面的蝴蝶到处乱飞,想找寻出口,门上窗上屋顶上却没有开口没有细缝,祠堂内黑森森一片,只有神龛上有一盏油灯,微弱得只见一星灯火。
看着这只雌花蝴蝶,他笑了。雌花蝴蝶没完没了地飞,到处寻找着出口,它害怕极了,它发现自己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它发现自己钻入了四面壁垒森严的旧堡垒之中。它不敢停,它要寻找出路,飞呀,飞呀!他有点鄙笑地看着乱飞的雌花蝴蝶,在满屋里追逐着拍打着。后来,他干脆把拐棍往地上戳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飞,飞,飞,总有你停的时候!”他看到墙角有一个玻璃瓶子,他捡了起来,笑了。
雌花蝴蝶越飞越慢,越飞越低。他一手擎着那个大大深深的玻璃瓶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一手握着那个玻璃瓶的瓶盖。雌花蝴蝶忽然看到一个光亮的开口,它虽然已没有力气了,仍是一寸一寸地靠近,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它终于跃进了出口,它停了下来。“哐嚓”一声出口封上了。不敢有丝意的松懈,往出口的正前方拼定全身力气飞去。明明是亮堂堂的,它却找不到出口,又四周去找,去撞,头上肩上身上背上手上脚上都撞得好痛好痛,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雌花蝴蝶不得不承认,它再一次跌入亮堂堂的黑暗。在旁人看来,却是一个精致的玻璃世界。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坐在那张八仙桌边,他把玻璃瓶放在那张宽大的八仙桌上,他打开了祠堂大门,门外的那只雄花蝴蝶倏然而至,一下接着一下,一次快过一次地撞击着那个又大又深的玻璃瓶,他习惯性地把那根拐棍飞快地点敲着青石地面,好似和雄花蝴蝶比武一般。慢慢地,雄花蝴蝶停了下来,直至倒地,扑腾不起。
他笑了半句,四下看看,然后把那个大而深的玻璃瓶拿在手中玩弄着,看着雌花蝴蝶在里头扑腾着好看的翅膀,他又笑了一句。一下午,雌花蝴蝶都是往瓶口上爬。他看一下玻璃瓶中的雌花蝴蝶,又看一眼老祠堂,哼了一句:“平平安安待在里头算了!”没有人听到,就是听到,谁又能解其意?
他跪在肖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虔诚地烧着纸钱。火光一下一下映过来,玻璃瓶上反着光,刺眼。
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怪怪地看着肖老地主,看一下,又看一下,脸上更是堆了一层的疑云。
咦,怪了,只是两只花蝴蝶……
有谁知情,一个下午,就是一页远去的历史,一场想打赢却又无法打赢的爱情保卫战。奶奶叹口气说,那年头,真是苦了你春生叔公和香月婆婆,最可恨的是地主肖老八,仗着几个钱……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肖氏宗祠,抬头看时,祠堂早已破旧不堪。忽然,有两只花蝴蝶从我眼前飞过,再看时,却已不知去向。我泪流满面地唱起:愿做蝴蝶比翼飞比翼飞……啊!啊!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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