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很小,隐匿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边缘一条狭窄拥挤的小巷里,如同相貌平平的我,很不起眼。恰逢又是淡季,生意更显得冷清。
门“吱呀”一声响,探出一个脑袋,面色灰黄,宽边眼镜后是中年男人不应有的胆怯的眼神。
有房间吗?男人的声音很低,低得我几乎难以听清。有。我敷衍着。多少钱一间?带卫生间的。男人问。我没有抬头,语音里却带着刺,那叫标准间,80元。门又“吱呀”一声关上,夹着男人一句话的尾巴,太贵了!贵?如果是旺季最低也要120元。知道他也不是什么料,我的头埋在杂志里说。
“吱呀”又一声,重新探出那颗圆圆的脑袋,能便宜吗?我有些不耐烦,拖着长腔说,已经是最便宜了。男人叹一口气问,买一个床位行吗?我有些好笑,抬头把目光盯在男人那神色紧张的脸上。行吗?男人重复着问。我说不行,现在住宾馆哪有定单张床位的。男人的脸有些微红,你看看,我、我带的钱不多,照顾一下吧。男人一脸的真诚,语气可怜兮兮的。我的心有些软,不置可否地望着他。照顾一下吧,妹妹,我从县城来,这么晚了实在没法回去。男人诚恐地望着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结果的犯人。我抬头望望大厅里高挂的钟,已经是十点过五分了。我问,六十块钱也拿不出来?男人耷拉下头,嘟噜,实在紧巴,看病花完了。我无奈地摇头说,好吧。我知道自己背着老板自作主张的后果,日后查出来轻者罚款,重者辞退,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刹那间男人那张酸楚的脸突然让我想起出外打工两年多没回家的哥哥。我问,明天天亮前能离开吗?男人的头如啄米小鸡,能,能。我说好吧,准备带他上楼。
男人孩子似地朝门外兴奋地招手,进来进来。门口出现一个少气无力病怏怏的女人。我吃惊,这是?男人嘿嘿地说,媳妇,我媳妇。你们两个人?我为难问,不是要一张床位吗?男人忙解释,就要一张床位。妹子,我们保证俩人只睡一张床,另一张不碰一指头。女人也期期艾艾地乞求,行吗妹子?
其实我也是准备把男人安排在二楼只一张床的值班室的。二楼整层被改造成会议室后,那间值班室临时空着。既然这样,我就偷偷领他们上去。一进门男人东张西望,找什么东西似的。没卫生间呀。男人语气里有些不满。原本想男人会感激我的,却这么说。我拿眼狠狠地剜男人,这还不够吗?想砸我的饭碗?男人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刺激了我,马上赔着笑脸说,你不知道呀妹子,你嫂子晚上总上厕所,没有厕所很麻烦的。我这才注意到女人那一直捂在肚子上的手。女人满脸的歉疚,大妹子,都怪俺这不争气的肚子。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楚。
我只好冒更大风险偷开了标准间。男人刚想开口谢我,我竖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低声说,别忘了天亮前离开。男人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眼睛里一片潮湿。
天刚蒙蒙亮,我就蹑手蹑脚催他们离开,但人已经不在了,床铺却整齐如初。床柜上有一张很小的纸条:我们走了,床铺没动,我们睡在地毯上。谢谢你大妹子!
第二年春天,娘突然病重,哥哥被迫从外地赶回来,也催我回家去看娘。半年多没回家,再见娘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我的泪涌满了脸。娘伸出枯枝般的手扯着我,嘴巴翕动着却没有说出话。哥哥说,娘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婚事,老大不小的也该成个家了。婚事也是我最头疼的,作为边缘人、乡下的城市人、城市的乡下人,处在两难境地。姐姐说她为我瞅了一个,只是年岁大了些,抓紧时间谈谈,了却娘的心愿吧。婚事竟成了娘临终前的包袱,我沮丧到了极点。谈就谈吧,把娘送终了再散。抱着这种心态,我跟姐姐去了她的家。姐姐跟男方约好,这天下午我们见面。
刚刚吃过午饭,姐姐就迫不及待地到门口张望,第四次返回后兴匆匆地对我说,来了来了,人家来了。我却满不在乎地说,来了就来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推门进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灰黄的脸,宽边的眼镜。是——你?我们异口同声吐出两个字,脸上写满了惊讶。我满脸通红,转身躲进了里间。姐姐追进来羞愧地说,他结过婚,媳妇得病死了,怕你不愿意,事前瞒着你。
我的眼前反复浮现着那天他在宾馆搀扶媳妇上楼的情景。明媚的春光透过格子窗洒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知道那是初春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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