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片杏林,林内有两棵百年杏树,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煞是壮观。这片杏林是六叔和他女人别鹤离鸾的地方,见证了他们一辈子的悲欢离合。
六叔生性幽默,喜欢穷乐和,常逗得六婶笑喷,六婶笑骂他是个“老不正经”。他们一辈子无儿无女,六叔就把六婶当宝贝,掉根头发都会满地找。六婶也盼着六叔老守田园,夫妻耳鬓厮磨,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可六叔觉得城里的世界精彩,不到那里找碗饭,何苦在农村“死囚”。六叔从年青就总喜欢到外头漂泊,蹦跶着去挣大钱。每逢到年底,六叔都要回来过团圆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六婶心里长草,开始闹心。女人的快乐是藏不住的,越绷脸色越生动起来,简直称得上是活色生香。六叔一回来,六婶在杏林里抱着自己的男人就亲,把脸和脖颈子啃了个遍,看男人的目光也是火辣辣的,还带着钩儿。
六叔每逢过了正月十五就走,女人拦住说,不知心疼人,像个馋猫吃饱了就挠。那一年六叔为了多挣钱,给女人买件裘皮大衣,真的进了煤窑。听到这消息,六婶像掉进冰窟窿里,心也悬到嗓子眼,几乎天天被恶梦惊醒。年底往杏林里跑得更欢了,没有遍数地跑,终于等到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她一把抱住六叔,紧紧的,再也不撒手,仿佛手一松开,男人就会飞了,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时光如梭。六叔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皱褶也像核头皮似地爬满脸,但家里仍关不住他,仍像候鸟一样往外飞。这年六叔进入杂耍班子,可他筋头不会翻,戏法不会变,只干些敲敲锣鼓的杂事。他活着乐呵,六婶却苦闷。
过年还剩三天了,热烈的空气就火爆起来,像炉灶里的火渐渐烧旺。六婶再也坐不住了,一趟又一趟地往杏林里跑,村民就逗她,炕烧热了吗?六婶憋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紫!等到天黑也没见丈夫影子,心里就起了焦虑和忧伤。后来打工的都背着大包小裹的陆陆续续回村了,老婆孩子喜气洋洋地迎出门,可六婶仍没等到自己的男人。她回家躺在炕上,炕本来烧得很热,却觉得背后有种虚空的凉。六婶好不容易熬到年三十晚上,六婶觉得男人一定会回来,可是等到大半夜,村里吃年夜饺子的鞭炮声响成了一片,六叔还没回来。六婶在杏林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像个受了憋屈的孩子。这时,她突然看到有条黑影蹿过来,猛地扑上前去,果然是六叔。男人是空着手回来的,一个包都没拎。六婶挠他前胸又捶他后背,撒娇地问,咋才回来?六叔说,老板赖帐一个子儿都没给,我进得了这个村吗?六婶说,你傻呀?我等的不是钱,盼的是人,咱过咱的日子,管别人说啥?说着搂着抱着把男人拖回了家。
过了年,六叔已满七十岁,可他还要出去。六婶死活拦住不让走,六叔说在天津找了个值宿打更的差事,活不累,钱等于白给。六叔走了以后,六婶惦记着。她打电话让六叔回来,六叔答应好好的,可就是不见人影。她一天天地跑到杏林里去等六叔。果然一个月后,六婶没等来男人,却等来一袋骨灰。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一颗长针扎透了,慢慢地往外淌着血。她觉得自己像燃尽灯油的芯子,像虫子蛀过的木头,无法再把自己支撑起来。
悲痛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悲痛。六婶想极力忘掉男人,无数次想把他的身影从记忆中抹掉,却发现越抹越清晰。她不认为六叔已经死了,而是出去打工还没回来。她仍天天到村头杏林去等,因为那里有她大半生最美好的记忆。六婶的确已经老了,走起路颤颤巍巍……
她常年累月在寒风中等,在细雨中等,在雪花中等。这一天,一阵轻风向六婶扑来,在她的额头抚摸了一下,又钻进脖颈亲吻,轻轻的,痒痒的,舒舒的。六婶笑了,开心的笑了,接着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也不怕人见到笑话,在这里就亲俺。说着她低下头扭着手,满面绯红地回家了。从此,她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一种等待,只要自己开心了,这个世界也跟着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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