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那是个纯真的年代。

　　两个女人相对着坐在咖啡馆里，一个端庄，一个秀丽。端庄女人推过几页陈旧的信纸，轻轻地说：“他没有说给你看这些，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秀丽女人默默接过来，摊在桌上仔细默读。她时而口角旖旎，时而秀眉紧蹙，时而泫然欲涕。看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是一篇多年以前的文字，记录着他对她的感情。她看完后倚靠着沙发闭上眼睛，两串晶莹的泪珠扑簌而下。朦胧中，她似乎觉得自己扎着马尾辫坐在教室里，又回到了那青春洋溢的时光。那个皮肤黝黑的小眼睛男孩用手指轻轻捣捣她，她便扭转头。他调皮地冲她眨眨眼，朗声念诵起来。

　　第一次与你见面，是在初秋，那时你刚转学到我们班。我下课急急冲出教室，却在拐角处把你撞倒了。我忙扶你起来，偷偷看一眼旁边的老师，红着脸匆匆溜掉。回来时发现前面空位子上多了个人，那竟是你！

　　那一年我高一，是班里前三名的好学生。唇上虽生出淡淡的茸须，却不懂少男少女的心事，连死党老白都说我发育晚。可乍一见到你，我就有异样的感觉。你美丽大方，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脖颈和大大的眼睛，都充满神秘感，你还有一对迷人的酒窝。我从内心里想了解你、接近你。我常常在后面凝视你，可当你回头时，我赶紧低头作认真看书状。

　　那时只有城里的男女生才大方地交往。我很想跟你交谈，可不知说什么好。你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让我自惭形秽。我帮你捡起桌子下面的钢笔，你温柔客气的一声谢谢，却使我像做贼似的脸红。你看我一眼，我的心便砰砰跳。我只觉得很喜欢你，夜里老梦见跟你说悄悄话。

　　老白私下里说我爱上你了，我吓了一跳。我是山沟里的穷小子，皮肤又黑，普通得放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穷得连食堂里的青菜都吃不起，考不上大学只有种地；而你却是县里干部家的孩子，家庭条件好，人又长得漂亮，即使考不上学也会有正式工作。我知道没有资格爱你，也不敢想去爱你。

　　可是我总禁不住想看你，甚至想闻你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上课的时候我老是胡思乱想，眼前的你让我着迷。由于几次未响应老师提问，一直很宠我的数学老师狠狠克了我一顿。此后我便破罐子破摔，干脆在上课时只盯着你看。我的成绩每况愈下，期中考试时，排名整整后错了二十位。

　　我知道，这都因为你！可是你不会知道，因为我从没告诉你，甚至没跟你说过一句话。直到那次放学。

　　那次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写了一张条子说我喜欢你，然后偷偷塞进你的文具盒，飞一般地逃走了。下午上课时我一直不敢看你，等打开久违的数学书时，我看到了你的回复：我们还年轻，要以学习为重。

　　我失望极了，从此自暴自弃。听说有个男生喜欢你，我跟老白一起揍了他一顿，那只是一场发泄，我没有丝毫的喜悦。期末考试完了，我在班级的排名倒数第二。

　　那年的春节很没意思。回到老家，和父辈忙着过年，我不再炫耀自己的成绩。虽然时常想起你，可不敢认真去想。我故意麻痹自己，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抽烟。没事的时候躺床上抽几口，那吐出的烟圈里似乎满是你的影子。

　　再次开学，我对学校充满了厌倦。想见你，又怕见你；不见时想你，见到却恨你。坐在你后面成了我无尽的痛苦，每次看见你我的心就滴血。有几次趁无人时我以头撞墙，把额头都撞青了，期冀得到你的同情，你那时眼里充满忧伤，却好像没有看见我的青色额头。我随意逃学，常常独自躲到校园的角落里抽烟。不在意你的眼睛里是否忧伤，不在意别的同学讥笑嘲讽，以至于跟老白也逐渐生疏。

　　割麦子的时候，我休学了。跟老师说是生病，其实是怕见你。看我死活不肯再去学校，在村里威望极高的父亲绝望了，抛下家人独自出门，临走放下狠话，你既然不上学，那就支撑家吧。村里人得到了父亲的话，无人帮我。我执拗得紧，跟父亲赌气，独自把地里的麦子全收了回来，身上晒脱了两层皮，母亲心疼得直流泪。可没有人帮我打麦，无论我如何央求！一场雨后，我家垛在麦场里的麦子全发芽了。

　　支撑不了家，我只好厚着脸皮复学。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眼里闪过一丝喜悦，我装作不曾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硬心肠。期末考试，我所有科目不及格，得到了上学以来最惨的成绩。

　　分科时，我特意选了文科班，只要避开你，我会好受一点。我逼着自己学习，跟自己过不去，常熬到深夜两点，其实是为了在失眠的时候少想你。日子便在想你中无声飞过。

　　高考结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却更加想你。那天下午我撇开跟随我的老白，独自跑了五公里到泗水河边。冲着滚滚的河水我号啕大哭－我怕面对以后见不到你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哭得脑子浑沌，一激动竟跳进了滔滔的泗水河，在里面挣扎沉浮了许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那个夜晚，我像一匹负伤的野兽，躺在堤坡的草地上呜咽，呜咽声被风打散，片片飘落在河中的漩涡里，满河的水都流动着我难以名状的痛。我满心里都是你，却不敢说我爱你。

　　良久，秀丽女人睁开眼睛。她腮边挂着泪，低头轻轻把信纸抚平折叠起来。她口里呢喃着，咕哝着，好像在自言自语：“高中毕业后我随下海的父亲去了南方，和所有同学失去了联系。最近父亲生意上得罪了人，父亲舍弃了南边的生意带全家回来，谁知对方竟然跟来报复，正巧遇见他救了我。不料这次见面竟成永别！”

　　她抬起头问道：“他……他对你好吗？”

　　端庄女人回答道：“他是个好丈夫，对我很好。虽然他一直到走都记着你，我却从不嫉妒－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感情。他曾告诉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再见你一面。他离开时你在他身边，他此生没有遗憾。”

　　秀丽女人沉默半晌，低声说：“谢谢你让我看这篇文字，我会一直记得他。”她背过脸揩了揩泪水，刻意补充道：“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那是个纯真的年代。”

　　端庄女人说：“他若在那边知道你这样说，肯定很幸福。”

　　“他当然知道！”秀丽女人心里一个声音叫道，她不由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那天她正步行过马路，一辆汽车飞驰着直冲过来，她惊住了。他正好在旁边认出了她，急叫让她避开，她却仍然愣在马路中间。他扑过来把她推开，自己却被撞得飞起来，重重落在马路上。她奔过去抱住他，他呼吸急促，大口地吐着血，看见她却满脸高兴。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她，那时他有多喜欢她。她大哭着告诉他，那时她也喜欢他，从心底里喜欢！可是她不能不硬起心肠，她怕耽误了他的出路和前程！后来她以为失去了他，才随父亲去了南方。他一直听着，脸上充满笑意。渐渐地他不动了，她哭着大声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他却听不到了……

　　想到这些，秀丽女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忽然痛哭起来，她站起身，一下子抱住另一个女人，哽咽着叫道：“我心里仍然爱着他。可是他已经走了，永远走了！我永远失去了他！”

　　另一个女人流泪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