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年，我到首都参加一个表彰会。在武昌，我兴冲冲地蹬上了234次列车，按车票的指点，找到4车厢19号下铺，把公文包往床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了坐席上。因为没有出差办事的压力，心情格外轻松。有生以来，虽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却是第一次坐卧铺，难免有点新鲜感，不由得东撒西望左右打量起来。原来卧铺车厢是一个号码分上中下三层铺位，我们这个格子标明了19、20，所以共有6名乘客。刚上车的人们安放好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就手躺在铺位上，也就懒得下来了。
　　
　　这时，一位黄头发高鼻梁的女士走过来，按车票号码核对无误后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很有礼貌地冲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列车徐徐开动了。我侧着身子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动的建筑物，盘算着要办的事情......
　　
　　“这是长江？”那位外国女郎用流利的普通话问。
　　
　　“是的。您会说汉语？”我感到很惊奇，但显得很友好。
　　
　　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真叫人不好意思的。
　　
　　“您是教师？”
　　
　　我先是一愣，而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胸前佩带的校徽，随口说道：“滥竽充数罢了！”
　　
　　“您太谦虚了。”看来她没有把谦虚看成虚伪或者什么的。
　　
　　“不是谦虚。是实在话。充其量是个知识贩子教书匠。”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本来陌生的气氛让她的笑声给融化了。于是，我们开始了旅途中的畅谈--为了增进友谊也是为了消磨时光。
　　
　　她叫露西娅`巴尔扎克，法国人。中文名字叫叶静思。1987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这次来华是为她所服务的公司来考察的......
　　
　　“那您跟著名作家巴尔扎克是不是一脉相传？”我按咱们的传统思维方式问。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着摇头的含义是说不清还是否定的回答。我也不好意思地再追问下去。于是接着巴尔扎克的话题谈下去。我们谈了他的生平，他的为人，他的作品《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人间喜剧》，由他的作品又谈到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
　　
　　随着列车的奔驰我们的距离缩短了,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也就没什么主题，反正是山南海北，东拉西扯也没个准题。不知怎的，埋藏在我心里的那个大问号总是一拱一拱地往外突。可是另一个我又总在叮嘱自己，别太冒失了，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又是外国友人，出了麻烦会造成国际影响......可是想按也按不住，那个念头总是说怕什么，只不过在讨论问题罢了，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又不涉及个人隐私......终于没有控制得住，从我嘴里迸出来：“叶小姐，我有个问题，好长时间了想不明白，想向您请教，不知可不可以谈谈您的观点？”她看我那紧张的样子，抿嘴一笑，毫不介意地说：“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我非常愿意回答。”我扫视了一下我们的车厢，感觉到没有人注意我们的谈话，干咳了两声说：“看你们欧美国家的电影、电视剧常常看到陌生的青年男女，刚刚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做上了‘吕’字，不到半天的工夫两个人就已经上床了，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是不是太随便了？事实上果真是这样吗？还是文艺作品的夸张？”她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许这问题太幼稚了吧。她没有直接回答。略微迟疑了一下反而问起我来：“你说，什么叫爱情？”“爱情吗，是人类最高尚最真挚的感情。”我觉得这个回答是比较圆满的，既说出了爱情的纯真，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又阐明了爱情的本质--是一种人类的情感。我似乎很有信心地看着她，希望得到她的首肯。哪里想到她居然摇了摇头，嘴角上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显得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倒说说看！”我用挑战的口吻追问道。
　　
　　“所谓爱情，只不过是被人类美化了的一种本能。既谈不上什么高尚也没什么随便可言。这是和其他动物所具有的本能一样，只是一种性行为。只不过比家禽家畜、野生动物更进步罢了，”她拿起暖水瓶要给我倒水，我用左手捂住杯子右手冲她摆了摆。于是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两口继续说道：“尤其是在贵国，不但是美化，简直是神秘化神圣化了。你不觉得你的定义里含有这种成分吗？”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是严肃的，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我紧张地思考起来：她的这个判断从逻辑的角度看，从主词到宾词，从内涵到外延没有漏洞，无懈可击。如果解析出来那意思就是--爱情是一种本能，是被人类美化了的本能......真看不出这年纪轻轻的女士竟然有如此缜密的逻辑思维......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不相信？”她以为我不承认她的观点，就拿出看家的本领给我剖析起来：“请回顾一下中国文学史吧，如果说《诗经》里的‘关关雎鸠’所表露的还是朴素爱情的话，到《孔雀东南飞》就已经包含了美化的成分了。至于《西厢记》、《牡丹亭》就更为突出。即使是现代，人们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框。比如解放初期的《刘巧儿》《小女婿》《罗汉钱》《小二黑结婚》等等，不都是把爱情作为追求的目标吗！虽然具有反封建的意识，可在我看来仍然是在进行爱情神圣的说教。请原谅我的直率......”好家伙，她知道的还真不少，连《刘巧儿》这样的民间小戏她都如数家珍。人家是怎么学来着？我认真地听着她的宏论，想着抓她一个茬口，然后进行反驳。“所以，这种反封建是不彻底的。就拿你来说吧，看得出来，自从我们见面时起，你就对我处于戒备状态，何必那么精神紧张呢！”一句话勾起我的成见。我想，这些外国人真是开通得很。他们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什么贞呀节的似乎都是封建余孽。如果连这些起码的规矩都不遵守，这社会岂不乱套吗......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正在我出神地思考着深层次的问题时，叶静思猛然吻了我的脸，同时笑嘻嘻地说：“别想了，你用固有的观念来思考来分析，你是永远不会找到答案的。”我的脸在发烧，心在砰砰跳，不免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不能这样，这要是让我的爱人，我的领导和同事们看到，那就糟糕了，就是跳到长江里也洗不干净。”“怕什么！这是我们普通的礼仪。”她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怕我怕，怎么着你也得入乡随俗呀！”“入乡随俗？”她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你们那些独树一帜的风俗习惯，封建落后自不必说。在我们看来简直是愚昧！这次我在几个大中城市都碰到过那种现象，长长的送葬队伍前边旗幡招展，后边锣鼓喧天，几十人抬着棺材，穿白衣戴白帽的孝子贤孙们哭哭啼啼，穿大街饶小巷，累个半死为的是什么？”“还有，”不等我开口，她接着说：“你们常常说我们西方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金钱关系，可是你们把‘最高尚’‘最纯洁’的感情居然也建立在金钱之上。我在北大的一个同学，他在农村的哥哥，为了结婚一下子花掉一万八千元，这难道是高尚纯洁的标志？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重新建立家庭花点钱是必要’的？”这家伙真鬼，怎么就知道我想什么？
　　
　　“你读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的起源》一书吗？”她忽然问了一句。
　　
　　“读过。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家庭、国家都是随着私有制的产生而产生的，但是，它们一经形成就对私有制的完善和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最终成为私有制的堡垒。只要有家庭就一定会有私有观念。别看你们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说不定在通向共产主义的道路上，我们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有可能走在你们前面。”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思绪随着车轮滚动。我想，这就是西方人。列车上的突然相遇，让我对他们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们不仅在科学技术领域领先我们，在意识形态方面也有许多先进的地方。我们这些自命为马列主义忠实信徒的人，应该学习的东西很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