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年轻时,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背着一把唱道情的渔鼓流浪到外公住的村庄。外公见父亲聪明伶俐,便把哑巴女儿许给了他。从此,父亲就有了一个家。 父亲身体瘦弱,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但父亲有绝活。他有个随身带着的渔鼓,一米来长,由于年复一年地抚摸,看上去油光锃亮。那个时代人们的娱乐生活很单调,闲暇时村里人常聚在一起,听父亲敲着渔鼓唱道情,娓娓叙说《珍珠塔》、《白蛇传》、《水浒传》之类的故事。听完后,大家余兴未尽,每人给父亲一两角钱,我家就靠那积攒起来的一角两角生活。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有了哥哥和我。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他的脚步也永远没有停留过,一年到头只在家里待几天,越是在万家团圆的时候,他越是忙得回不了家。我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父亲从远处回来,不管多远的路他总是步行,一进家门就从口袋里掏出烧饼,饿极馋坏了的哥哥和我就扑过去抢。父亲总是把烧饼举得高高的,等我们排好了队,在他的双颊上亲得“吧吧”响,才会得到自己的那一份。这时,哑巴娘在一旁看着,高兴得“咿呀”个不停。我们闹够了,父亲就从怀里拿出最后一个烧饼,递给娘吃。娘总是摇头,父亲只好自己掰一半,娘这才接过另一半。一家四口咬着饼相互笑着,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娘虽然听不见也说不出,可是父亲每次回家洗漱完毕,总要对娘轻拍渔鼓演唱一段道情,哑巴娘“咿咿呀呀”地直竖大拇指。看着劳累的父亲,我们劝他说:“反正娘也听不见,您就歇歇吧。”可父亲总是坚持说:“你娘能听懂。我经常不在家,她很辛苦。我走南闯北唱给那么多的人听,其实你娘最值得听。”我们不再说话,围着父亲听他声情并茂地唱道情。 二 儿时,我们不知道父亲腰间的渔鼓承载的其实就是整个家庭,只知道他在某个清晨会悄悄离家,去漂泊流浪,只有在将钱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返家,然后用赚来的那些零钞去买我们吃的粮食和穿的衣服。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哥哥在上学的路上摔断了腿,可父亲已经出去三个月了,家里只剩下一碗米。哥哥坐在床上哭,娘急得直跺脚。娘盛了一碗粥给哥哥后,指指锅里的半碗粥,意为那是留给正在上学的我的。哥哥害怕自己的腿会残疾,他知道娘对此毫无办法,认为只有找到父亲,自己的这条腿才会有救。 哥哥拖着伤腿,半夜爬出了家门。第二天醒来不见了哥哥,娘吓得“哇哇”大哭,我赶紧去找舅舅。舅舅叫了一些人分头出去找哥哥,找到时他正倒在村头,舅舅抱起哥哥直流泪。哥哥被送进医院,可是父亲一直没回来,他在哪里唱道情,谁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恨父亲,恨他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回家。一个月后父亲回来时,哥哥已经出院了,父亲抱着哥哥直落泪。娘比画着告诉他,家里欠了东家的粮和西家的钱。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地数。娘接过他手里的零钞,东家西家地去还钱。 晚上,父亲上了床,我看到他脚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泡。我用手轻抚着,问他:“爹,疼吗?”父亲笑着说:“心里想着你们,急着往家赶,就不觉得疼啦!” 三 父亲辛苦赚来的钱除家用外,有时他也买一些书,看了新东西他才能唱出新的道情来。我们受他的影响,爱书如命,在小村子里,学习成绩出奇的好。自从哥哥出事后,父亲怕离家太远照顾不到我们,只好在家的附近唱,可是收入却少了很多。 哥哥考上中专,可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我对父亲说:“爹,我和你一块去唱道情吧,我能供哥哥上学!”我拿出渔鼓,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父亲夺过渔鼓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吼道:“谁要你唱这个?你给我好好读书!”渔鼓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居然没碎。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第二天,父亲就出门去唱道情,一个月后他挣够了哥哥的学费。 四 大学毕业后,我和哥哥都留在省城工作,父母亲还住在老家,但父亲已经不再唱道情了。 为了表示孝心,我让父母来城里和我一起住。父亲再三推辞后,终于同意来城里定居。来城里的路上,哑巴娘高兴极了,她这一辈子也没出过村子,跟在父亲身后“咿咿呀呀”地直嚷。 我在家等待父母的到来,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着急地说:“云子,不好了,你娘走丢啦!”我听后大吃一惊,娘可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哑巴呀!我心急火燎地赶到车站,父亲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说:“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你娘就不见了!” 我们报了案,又在报纸、电台上都登了寻人启事,可是时间过了半个月仍一无所获,父亲急得直打自己的耳光。我怕此事会急疯父亲,便时时陪着他,跟他讲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讲一曲曲道情对我成长的影响。父亲听后猛拍大腿,说:“有了!闺女,我有办法找到你娘了!” 第二天,父亲背起他多年未动的渔鼓,在娘走失的车站前不停地唱:“年轻夫妻老来伴,相扶相搀渡难关。不慎走失心挂牵,悔泪直流自吞咽。今问哑妻在何方?望眼欲穿盼你还。”渔鼓的拍打声和着老父苍凉的歌声,引得好多人驻足观望。 我和哥哥没有阻止父亲这么做,因为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父亲每天都到那个车站唱道情,风雨无阻,好多孩子都围着学他唱。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娘能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可是一年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爹,你以后就别来了吧?”我的话刚一出口,父亲就朝我瞪起了通红的眼睛,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天天到这里来!” 当整个城市都传遍了父亲的道情时,我深深地绝望了,甚至怀疑娘是否还在人世。 一天,临下班时,我的手机响了。父亲在电话里说:“闺女,快来接我们!我找到你娘了!”我因为激动,腿软得跪倒在地。我大声地叫嚷着:“我娘找到了!” 快到车站时,我远远地就看到头发花白的老父亲扶着一个脏脏的女人向我走来。没错,是我娘!娘瘦得快没人形了,她“咿咿呀呀”地叫着朝我扑过来,我激动地一把抱住娘。这时,哥嫂、侄儿、我的老公带着女儿,从不同的方向往这里赶来。 在热闹非凡的车站上,很多人看着一个老汉举着渔鼓高兴地大喊:“我终于找到老伴啦!我终于找到老伴啦!”父亲逢人便讲哑巴娘认出他的那一幕:“周围有好多人,突然,有个脏老婆子‘咿咿呀呀’地冲了进来,拽住我的衣袖,还拍拍我的渔鼓。我一眼就认出这个脏婆子就是我的老伴呀!”我看着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明白了人间的真情到底有多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