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最末的一天,路过梅花石场,看到路边的青草,几个亭子,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石场,然后随车飞快地离去。我也想起过领班,想起过阿刚,想那些成年累月在石场里埋头苦干的壮男人们,他们把男人的耐力和阳刚已在石头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是想想,却因为阿刚,想起来就生气,于是也就没了上山去看那些昔日工友的兴趣。这事逐渐淡忘,一个黄昏,人家店子里的灯光把路面映射得影影绰绰的时候,我们厂门前聚了一堆人,我见到了阿刚送来的女孩,招呼了一声,问出了什么事?那女孩说:阿刚昨天在石场被炮轰死了。我立马想起了那个说话瓮声瓮气,眼睛前突,身材精壮彪悍的一个黑脸汉子来,也记起我们曾嘲笑过他的脸洗不干净的事来。那女孩说:阿刚带去的那个青年,躲在铁皮屋里,炮响了,探出头来欣赏满天飞得像鸟一样的石块,阿刚要拉他进去,不知道自己也伸出了头,被一只拳大的石头打中,顿时把一颗头打稀烂了。而另外的人安然无恙。来的这帮人,是阿刚的亲戚,刚从石场讲价钱回来。石场开始只赔两万安葬费,见去的人多,怕闹大事,现在又答应多赔一万,要求就地埋了……
断断续续听了这么多,我就离开了。
石场的宿舍打的是通铺,两根长杠,上面铺一层模板,一个人一块,当床。阿刚当时就睡在我的旁边。我除了一只做枕头的挎包,还有一顶朋友送的蚊帐。阿刚只有一顶蚊帐,他的枕头是两块红砖头,用报纸报了几层,表面十分的油腻。我当时笑他这么硬的枕头,要把脑袋睡扁了,他当时回道:你妈X的你晓得个逑,枕头硬脑袋才硬。没想到,昨天,他的那颗硬脑袋终究没能硬过石头,像被扔进粉碎机铁嘴里,嘎嘣声响之后,只有碎片了。
再过梅花石场,我远远地就开始寻找石场的人影来。
经过石场宿舍,那宿舍竟已坍塌了一角。
那通往石场的土路上,也在软泥多的地方,长出了一蓬一蓬的蒿草。
再往上看,大平台上的粉碎机已不见了。
我的那些工友走了,为什么走了,我不知道。但依稀能听见一句:你妈X的……,心里又有一种不祥之感,是不是在阿刚之后,石场又遭遇过一场重大变故,终将石场推进了崩溃的深渊?我不知道,也不敢深想。风凄凄地吹,山坡上苦艾草尾轻轻地摇。而一边的田野里,却是一片金黄的稻浪。梅花村在阳光里,想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在高天流云青山下,像我一样,寻找着一种叫魂的东西。阿刚没有它,做鬼也回不了贵州,我没有它,只能在路上寻找,在生活里去寻找,在故事里去感受,在未来的岁月里去收取了。
又要过年了,还有四天,就是除夕夜。
我不在梅花村,我到了阿刚说的大城市广州。
我想起了梅花村,那个叫阿刚的年轻汉子,和那些曾经像雕像一样立在阳光里的石场工人。时间过去了不是一年,而是快二十年了,他们依然鲜活。二十年我依然在路上,这个年,依然回不了家。他们呢?那些已经杳无音信的人呢?我想,我们这来自五湖四海的一代人,注定了在路上,在生死上,安了一个家。这个家就像时代上面结的一朵小白花,既纯洁,又悲哀,为让这个时代醒目,千里万里奔波,也不肯轻易在他乡路上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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