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那狗一起聆听着被放大了的静寂,再由静寂放大了的,她的委屈。
起初,那只是一条流浪狗。
等她察觉自己已经把这邋遢的丑家伙养成宠物时,便想到该给它取一个名字。
她的情人,每周有两个傍晚会在妻子上班后开车过来,夜里摸黑离开时看见守在房门外的狗,便叫它“杂毛”。
“滚一边去,杂毛!”
她没起床来送他走,却像狗一样蜷缩着身体守在被窝里,听到门外这一声“杂毛”以及狗所回应的缄默,便没来由地感到心酸。
“你过来。”她对着房门招呼,男人和狗居然都听懂了这里头的“你”指的是哪一个。男人头也不回,狗倒是飞快地从男人脚边窜过来,在床边朝她猛摇尾巴。
她伸出手去抚慰狗儿,眼睛也看着它的,耳朵却关注着房门外的动静。男人穿了鞋子,带上两重门,房子便像硬硬吞下了一声凄咽,暗处更漆黑,静处更阒然。
狗像看出了她的惆怅,伸出舌头轻轻舔她的指头,她的手。
“好狗儿,”她说。“给你取个名字吧。”
狗儿没说好不好。她自己倒是为这想法怔忡良久。本来只是一条流浪狗啊,她甚至一直没打定主意真要收留它。不过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狭路相逢,她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那湿溚溚的小生物便以为那一眼里头有怜悯的意思或别的暗示,遂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走。
她没试图吓阻或驱逐,也没再回头,却是撑着伞愈走愈急,心里想这路很远呢,还得横越马路和上天桥什么的,有本事你跟上来啊,跟上来我就管你今晚的食宿。
没想到那狗可怜巴巴的,淋着雨,一路尾随,穿过马路与巷道,经过一个个灯火璀璨的橱窗,竟真的跟她走到住处的楼道口。她心里早已反悔了,却忍不住回身,看见狗在雨中眨动着忧伤的眼睛凝视她,她便想起自己初来这城中的第一个晚上,不也下雨吗?她挽着两个胀鼓鼓的行李袋走在急雨中,在人家檐下避雨还被赶呢。唉。
她悄悄地领着狗走上楼,楼阶早被前人踩湿了,狗的爪子还是像印花似的戳在一滩滩的纷乱上。
狗就那样住下来了,总是因为她一天拖一天的没狠下心把它撵走,还一天比一天地待它更亲近一些。她的情人自然是不喜欢房子里养着狗的,说她怎么心这么软,让房东知道了怎么办?说着套上毛衣,推开房门。
“滚开,杂毛!”
她没有抗议。抗议也没用吧?以前他们为别的事情争执过,男人俐落得很,无言语时甩门便走。
“你去哪儿?”
“回家!”
如此久了,她也就和那寄人篱下的狗一样,一声不吭地聆听着男人走后,那被关门声放大了的静寂,再由静寂放大了的,她的委屈。
无论如何,狗是她的。她决定了,不能随随便便让男人给它命名。
但她可不曾为谁取过名字。就连去年在她肚子里住了两个多月的胎儿,终也只是颗没名没分的泡沫。为此,给狗儿取名于她竟成了件庄重的事,仿佛那是个仪式,接纳它,向它宣告,这儿是你的家。
那一整天她都在给狗儿想名字。下班回来时,看见头上的积云像泡过墨水似的,便急匆匆赶在下雨前带狗儿到街上遛一圈。其实是该带着雨伞的,可她却忘了,所以在路上碰上斜飞的雨丝时,她只有急忙拽着狗儿往回走。然而狗儿忽然犟着不走了,还兴奋地朝着另一头吠叫,尾巴甩得像个风车轮子。她抬头,看见对街有个妇女朝这边举臂疾呼,可鲁,可鲁。
她愣了一下,马上便明白了,可两手却把带子揪得更紧一些。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了。
狗儿当然听不见她心里的声音,反而更卯足劲,一下如箭离弦,挣脱了她。
“不要走!”她一急,心里的声音像炮弹似的冲口而出。“回来!回来啊!杂毛!杂毛!”
她叫喊的声音那么尖厉,路上自然有好些人对她行注目礼,多难听的名字啊。可杂毛,她的狗,冲出去了终究没有回头,仿佛不晓得自己有过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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