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浮云拒绝了阳光的问候,还有多少温暖在你的心头
——题记
一.
陈楚天赶到港湾镇工业科技园区工地时,警戒线外已是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估计只少有六七百名渔民,青壮汉子吼着嗓门,沸反盈天,老的小的则坐在挖土机下,一动不动。警戒线内的警察严阵以待。
楚天感到场面如绷紧弦的弩,一触即发。即问总指挥在哪里。一位乡镇干部指着不远处的活动板房说:“喏,镇委书记和镇长都在里面谈判。”
陈楚天踏进板房,只见几位村干部正粗着喉与镇领导据理力争。镇委书记见到楚天,眼睛一亮,“哎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我们的信访局局长盼到了。”
便拉着他作一一介绍,几句寒叙,冲淡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对面剪着短发扎着围巾的那位妇女,圆圆的脸蛋上挂满惊讶,正瞪圆杏眼盯着他。她也许是受海风的长年吹蚀,脸上有点粗糙干枯,但不失一种妩媚。陈楚天一眼就发现,这张脸,依然是他所熟悉的,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他内心一丝颤动,“香花,咋是你?”
她点点头,倔强地咬了咬唇,凄然一笑,潮湿的东西立刻在她眼球里转了几下。
镇委书记忙问:“陈局,你认识我们沙塘村的主任?”
楚天笑着说:“我们岂只认识,我,是她哥啊!”
二.
谈判不欢而散,香花他们离去时,扬言要上访去。陈楚天手中未熄灭的烟,在心底蔓延开来。
高中毕业的他,从县城来到港湾镇中学代课。镇中学的前身是夫子庙,座落在镇外的田中央,校门外有条小河流过,几间教师宿舍依河而建。中学里仅有十位教师,都是本镇的,宿舍是他们中午休息用的,晚上住在这里的只有代课的香花、楚天,还有食堂师傅一家五口。
香花会武术,兼任学校的门卫,她寝室的窗口装有一部电话机,常听到香花高喊:“某某老师——电话。”香花不知不觉变成了大嗓门。
傍晚,楚天来打电话,说完后,伸过脖子一看:“哎,你吃什么菜?”正吃饭的香花斜了他一眼。
“哎,你一个练武的人,用这样菜下饭,太没营养了,尝一尝我的红烧肉吧。”
楚天见她用青菜和腌鱼干下饭,不待她同意,便端来了一盆红烧肉。
她抬头看了看楚天,手一拍,“好吧,就一起吃。”
俩人默默地认真嚼着,却是无话。楚天倒感到饭菜慢慢嚼——舒服。
楚天说:“香花,我天天提供红烧肉,你教我练拳行吗?”
香花嘴角一翘,摇摇手说:“凭你?不是练武的人,你还是老实复你的习,明年再去参加高考吧。”
饭罢,香花从办公室泡了一杯茶,递给他,接着麻利地洗刷起来。
楚天情不自禁看着她的背影,红毛衣裹着丰满又结实的身子,一种温暖油然而生。
“楚天,你赶过海潮吗?”香花转过脸问他。
“我捡过泥螺。”
“想不想去赶海潮?”香花做了一个鬼脸。
“好啊,我可以改善伙食啰。”楚天拍手叫好。
周末,香花准备了鱼篓、水和饭团,楚天借来了自行车。临出门时,她将一顶草帽戴在楚天头上,嘲弄地说:“你们城里人,皮薄,别晒黑了”。
楚天骑着车,香花坐在后架上。一路上,骄阳热情地抱着大地,蝉儿在树上欢快地歌唱。
退潮后的滩涂上,已经有好多人了,有的捉螃蟹,有的捞弾涂,有的捡大麦螺……一群海鸥时而浅翔低旋,时而在岸边觅食徘徊。
楚天兴奋地踩着软软的海泥,沿着泥螺爬行的纹线,不停地捡着,得意地哼起来:
“挖呀挖呀挖呀挖呀挖……
一只小篓装不下
装呀装不下呀
装呀装不下
腥鲜鲜的海风哟
清爽爽地刮
……”
咦!前面有只青蟹,他扑了过去,青蟹嗖地钻进了洞里,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伸手插进,“哎哟!痛死我了。”
香花猛转过身问:“咋了?咋了?”
楚天咬紧牙关拔出手,一只青蟹用大螯夹住了他的中指。香花迅速将这青蟹剥下,楚天的中指已鲜血淋漓了。
香花心疼地说:“你呀,你呀,……”马上用自己的头绳扎住楚天的手指,涂上海泥,果然止住血。“好了,你休息吃饭吧。”
楚天吃了几口饭团,觉得无事可干,玩起了喂海鸥的游戏,他掰了一点点饭团,扔给觅食的海鸥,海鸥“铿”的一嘴,干净利落。后来楚天干脆把饭团举在手里,让它们来啄,几只大胆的海鸥扑拉扑拉飞来,站在他肩上“呕呕呕”地叫……
香花的鱼篓满了,她看了看日头,说:“下午潮快来了,别玩了,走吧。”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到岸边。
此时,潮水漫过了脚背,香花大步一跨,突然身子陷了下去,双腿全浸在泥水里。“楚天——,快来拉我,我踩着船坞了。”香花尖叫起来。
楚天拼命拉她,可是,香花越用劲,越陷得深,潮水渐渐涨到了腰部,香花快要哭了,楚天心更慌了。这时,从蛏田赶来二位渔民,一道将她拔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满身泥水的香花坐在车后架上,紧紧抱住楚天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上,抽抽嗒嗒地呜咽起来。
楚天想起当年情景,现在还心有余悸。
三
港湾镇工业科技园区工程暂停施工后,县里领导指派陈楚天到港湾镇沙塘村息访,楚天估计是镇委书记提上的鬼点子。
沙塘村是个面朝海港的渔村,民居咬着山,山抱着屋,层层叠叠,走在道上,像入了迷宫。沙塘村其他没有变化,唯有大坝内广阔的渔港,已围填成陆地。
陈楚天在郑副镇长的陪同下,来到喧嚣的沙塘大坝,刺鼻的海腥味扑面而来,渔民们肩挑手提,将一箱箱鱼鲜从渔船里搬上,岸上围满收购的商贩。他远远看见站在船头的香花,在高声叫骂,那泼辣劲不亚于王熙凤。
“香花——”楚天把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起来。
她朝人群一看,惊喜地挥挥手,随即跳上岸。来到楚天面前,双手叉腰,反而恶狠狠地骂开:“死楚天,你这没良心的,将妹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天拱手谢罪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那年一考完,我就知道考砸了,没脸来见你。”
“现在当大官了,有面子了?”她白了他一眼,接着哈哈哈爽朗地笑了,“走,到我家里去,妹子给你做好吃的。”
香花发现楚天还是那么一身儒雅。香花记得当年高考将近,天气渐渐热起来,夜深的小镇,除了田野里的蛙声,几盏似睡未睡的路灯,还有楚天的寝室是未央的,其它的一切都沉浸在梦乡中。唯一能帮助楚天的,是每晚10点准时到他寝室,替他煎两三个鸡蛋、泡一杯热牛奶。看到他低头看书的侧影,轮廓分明的脸庞,多想坐在他身边,那怕为他摇扇也愿意,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她总是轻轻地来,轻轻地去。
高考前一天,楚天回家,香花送他上了班车,一路上,香花装作轻松的样子,说:“考完了,我再带你赶海潮去。”楚天笑了,笑得很勉强。快上车时,香花突然吻了他脸颊一下跑了,抛了一句:“楚天哥,有空来看看妹子。”楚天呆呆地看着尘土中飞奔而去的身影。
放暑假后,学校操场借给附近的村里晒谷。校长临走指定香花看管校舍,交代三大任务:白天开门,傍晚关门,别让孩子打碎玻璃窗。香花天天在寝室门口织网,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重重压着,又像被什么掏得空空似的,便去赶海潮,独自戴着斗笠,徜徉在海涂上,极目四望,金灿灿的海田,唯有海鸥低吟浅唱。
四
楚天他们随香花踩着石板路,七折八弯,来一幢两层五开间的老石屋前,远远就听得棒槌敲打声,楚天说:“你家里有人打架?”香花抿嘴笑了。
眼前的房子爬满各种绿色植物,连窗户都遮蔽起来了,屋顶压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门上的对联却是红艳艳的,道坦上凉着一筛箩一筛箩的鱼糆。
进屋一看,原来是十几位渔家姑娘在用木棒槌敲着鱼饼。香花说,这就是是她的家,也是她们渔家姑娘海品公司的作坊。她滔滔不绝地说,“我这里生产鱼糆、鱼馄饨、鱼饼、鱼丸、虾干,纯手工,没有任何添加剂、色素,用的都是上等鱼料、蕃粉,绝对是绿色无公害食品。”
楚天大笑起来:“你这是卖狗皮膏药还是打广告?”在座的无不开怀大笑。
郑主任称赞说:“香花主任可是我们镇上的女强人呀!”
香花撸了撸鬓发,说:“什么女强人,没办法,生活所逼嘛。”
一会,作坊里的渔家女端上了一碗碗热腾腾的菜肴和酒水。
香花告诉楚天,在他离开中学的那个暑假,她也离开了港湾镇中学,因为她做船老大的父亲死于海难。
父亲入殓后,好几天没有合眼的香花,眼睛肿得红灯笼似的,虚火从嘴角冒出,她没吭一声。她对母亲说:“妈,我想贩鱼鲜去,爸的保险赔偿金给我做资本吧。”
她母亲哭着点头:“香花,弟妹还小,让你这女儿身去吃江湖饭,撑起全家的天,难为你了。”
从此,凭着她一身内家拳功夫,在港湾镇码头上打拼。
说着说着,香花泣不成声。
郑副镇长告诉他,香花的丈夫也是个渔贩子,码头上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谁人第一个跳上渔船,这一船仓的海鲜这由谁采购。三年前,香花的丈夫在跳船时,没有跳到,掉在了石礁上……全家的重任又一次让她一肩挑。
楚天听了脸羞得紫胀起来。自己重新补习了一年,有幸跨过高考的独木桥,然后来到港湾中学,向一位往日要好的年轻教师打听香花的去向。这位教师冷笑说:“你这是衣锦还乡?你不知道她做了渔贩子了?”楚天被羞得逃走了。
楚天来到门外,猛吸着烟,仿佛这样才舒畅些。他问随后跟出的郑副镇长:“沙塘村当前渔业生产形势如何?”
郑副镇长说:“现在我省近海渔业资源压力越来越大,加上我县围垦工程导致养殖面积进一步缩减,政府采取了渔民转产转业措施,大多渔船已被拆解了。”
楚天说:“都一辈子靠海吃海的渔家,上岸后吃啥?”
郑副镇长说:“所以政府大力推进工业园区建设,目的就是拓宽渠道,实施劳动力有效转移,可这些渔民死脑筋,不理解,不支持。”
香花擦了脸,迈出门坎,听到郑副镇长的一番话,言正词严地说:“郑镇长,此话差已,你看我的公司,没有像样的厂房,只能办在家里,我的家还是六十年代建的,山上缺水,门外不能进车,我们渔民
做梦都想移到平坦的土地上。”
“妹子,工业园区放在你们村,等于你村掘到金矿,政府是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你们为什么拦住工程,不让开工?”楚天不解地问。
“这渔港可是沙塘人几辈子的心血啊,你们政府低价征用,高价出让,我们渔民吃的亏太大了,你想想,这点补偿款到镇上买不到半间商品房,你们一脚踢,我们没了船没了滩,难道坐吃山空呀?”
楚天问她:“那你们有什么诉求?”
“我们多次提出,依照市场价格来确定补偿金,适当返还村级留用地,作高山移民政策审批建房,拟建的企业究竟生产什么我们应有知晓权,听说翻铜的、电镀的全要搬进,我们这不是遭罪受吗?可镇政府不同意。”
“土地好比黄金,一日一个样,政策也在变,你们不能将当年土地征用补偿安置款和现在的市场价格比较,土地出让给了外来企业,咋收回?”郑副镇长插了一句。
“楚天哥,你今天做说客来的?那我将你带到村部去吧,别在我这里打人情牌,人情代表不了村民的利益。”香花斩铁截钉地说。
“妹子,你误会了,我知道了你住在这里,是来看看你的,也是来听听你们民情民意的,我想党委政府也是尽力保障老百姓的权益。”楚天沉默了一下,又说:“好吧,我们到村部去听听大家的意见。”
五
三人走在路上,碰到了几位放学回来的小学生,他们跳着唱着:
“……
在你我忘了珍惜的时候
最美好的已远走
能不能把碧绿还给大地
能不能把蔚蓝也还给海洋
能不能把透明还给天空
梦开始的地方一切还给自然
啦……”
楚天听过,这是童安格唱的《梦开始的地方》。只见,其中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只海鸥。
楚天惊讶地问:“小朋友,这鸟儿哪来的?”
她稚气地说:“这只海鸥飞得太远太累了,趐膀折伤后,掉在路上,我捡回去给它疗伤。”
楚天回首斜阳中千顷石渣,记得这里曾是海鸥飞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