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是9岁从普通小学转来培智学校的，也是爸妈极尽努力终于失望的一种无奈。不久，黑子就将自己的天性展露得淋漓尽致。课堂上，老师提问他问题，他总要站起来往台上跑，老师多次劝阻无效只好随他，他上台后就冲着全班同学傻笑，老师再问问题，他多是摇摇头就跑回去了。座位上，他不停地动，不停地做小动作，和其它同学的呆静模样形成鲜明对比，而且，只要老师提问，他都是高高举起手，然后坚决跑到台上去回答，或摇摇头再跑回去。老师多次谈话之后，他终于对"纪律"二字有了点认识，下课，他就第一个冲出教室，跑下楼，敲开老师的门，进去后，言语困难但十分认真地汇报课堂上违反纪律的同学，至少在十个以上，谁傻笑了，谁放屁了，谁和老师呕气了，谁交头接耳说悄悄话了……老师还得先表扬他，然后慢慢地提醒他：你是学生不是监堂官！提醒他要尽力克制自己的多动症，好好听讲，搞好团结……老师们必须这样做，弱智孩子都是单向思维，特别是黑子，身体发育很好，极其好动又争胜心特强，一不小心就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黑子的特训项目是短跑，他的胆大好动正好用上，抢发令枪的起跑时很到位，一开始就抢了先，这一点他比正常孩子还要机灵。省市级各届特运会他出尽了风头，短跑项目的冠军大都是他的。在父母和老师的联手帮教之下，他的学习和特长都进步很快，只有一点很难改变：更加好动，病态狂傲。
　　
　　13岁这年，黑子在全国特奥会男子100米比赛和少年200米比赛中连获两金，中央电视台及多家媒体对他的事迹进行了报道。回校不久的一天，班上来了一名插班女生，小白大黑子两岁。老师领着小白上台给大家介绍时，黑子就坐不住了，眼睛发亮，左右扭摆，使劲地看小白的脸小白的身体，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许多，他的心也随之亮堂起来，而且，他在这亮堂中发现了从前没有发现的许多东西。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有了想冲上去亲一下她的念头，一想到亲，就又有了一种想抱紧她的念头。这绝对是第一次醒动，从前，班上所有女生他几乎都捉弄过，发个怪声做个鬼脸甚至抓一下摸一把，让人家傻笑尖叫或坐地上哇哇大哭，但他从没有过看到小白的这种念头。小白和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她很象画上的女孩和街上看到的漂亮女孩，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不同，也不明白让自己产生奇怪念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他是坐不住了。老师在介绍什么他听不见，他完全进入一种迷惑之中，她脸上的红红的颜色，她低头咬唇的样儿，她那洁白的裙子和前胸很圆很高的鼓起物，她偶尔一笑时眼睛里闪动着的光亮……他无法忍受了，他跳起来就跑了上去，不顾老师的喝止，就要抱小白。小白惊叫一声躲到老师的另一边，黑子愤怒了，发疯了，挣咬老师挡他的手，拼命扑捉小白，哭叫："我要你……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就在老师开始喝斥时，小白笑了，拉黑子的手说："你听话，我和你坐！"黑子马上乖了，使劲点头说："我听你的话！"小白口齿也不清楚，说话也有点费力，但也是想说就说，一定要说："也要听老师的话，我妈说要听老师的话！"黑子又使劲点头："你听谁的话，我就听谁的话！"小白看着老师说："我就和他坐！"老师正为黑子一下子变乖而吃惊，一听就笑了，说："好！我就安排你俩坐！"下面的同学们都笑着鼓起掌来，都害怕黑子，都觉出黑子变得有点可爱了。
　　
　　老师专门把黑子和小白叫到房里说了不少话。老师知道，小白的智商只比黑子高一点点，也是弱智，而且是从乡下随爸妈刚来到城市，在乡下学校连留了几级，她妈交待过，小白不吭不动时象个灵醒的小美人儿，其实遇人逢事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有些事又比大人还野性……很让人担心的。老师是想让黑子保护小白，让小白管住黑子，两人一见生喜，说不定交个好朋友真能有益于二人的进步。老师说话时，黑子就拉着小白的手，小白也紧依着黑子，互看着笑，显然对老师的话不感兴趣。老师提醒，黑子大声叫："老师，我想亲小白一下！"老师一惊，想了想，问小白："你让他亲吗？"小白说："我当然让！""为什么？""他喜欢我，人们其实都不喜欢我，我喜欢让人喜欢！"老师不说话了，看两个孩子，眼中有泪花闪呀闪――想了，就说了，就要求了――这就是弱智孩子与正常孩子的区别？就这一点来说，弱智孩子是否更纯净可爱一些？老师笑了一下，黑子就在小白脸上亲了一下，嘻嘻笑。
　　
　　黑子真的变了。课堂上，他痞着脸东张西望监督别人时，小白就拧他一把，他激灵一下就坐得端端正正，只看老师的嘴。老师提问，他还要往台上跑时，小白拉他一下，他就原地站好，对老师摇头表示不会。下课，他也不再打头往外冲了，小白一直瞪着他，他就傻笑等着，小白去哪他去哪。饭堂，谁也管不住他，他必须找到女生区，找到小白才吃，固执地把好吃的让小白吃，小白不吃他就一口也不吃。午休和晚上，是老师最头痛的时间，黑子提出要和小白睡一起，老师进行专题说教，加上小白的嗔说，终于让他明白了男孩和女孩是不能在一起睡的，只有爸爸妈妈那样的结婚了的大男人大女人才可以的，想和女孩睡是很羞耻的事。他就不再说，但晚上总要想办法去女生宿舍门外噘着嘴坐好久，听小白的声音，觉得很近，心里就高兴。有时，小白会出来，拉他一路跑到操场，陪他疯跑一会儿，再劝他回去睡觉。有一次，小白让他抱她，他抱了一下，就还想抱，小白不让了，他大叫说想抱想抱，小白很认真地告诉他：不能再抱了，妈妈说了，女孩不能让男孩抱。黑子问为什么？小白想了想回答不了，就叫："你真是傻子！"就跑了。
　　
　　黑子对男孩女孩的认识也就停留在那里了，不敢问了。他愿意听小白的，小白说不能抱就一定不能抱，他再也不要求了。他能和小白坐在一起，能听小白说话，想看见小白时就能看见，这就够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是最最美好的了，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没一个人和他认真对话，没一个人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没一个人同意和理解他所说的话和他所做的事，包括爸爸妈妈，包括老师。好象都是在哄他骗他，他能感觉到他们说的很少是真话，只是哄他按照他们的意愿去说去做，让他少说少动，让他拼命地练跑，让他少走出校门少接触外面的人和事，让他一心去拿世界冠军。他最强烈的感觉是：没人象小白那样热乎乎地亲他的脸拉他的手，没人象小白那样和他认真地说话儿，而且，只有小白说的话他能懂，他有了听从的欢乐的亲热的欲望，小白是他全部的世界。从前，他好动，张狂，恶做剧，其实只是对孤独的一种抗议，现在他有了小白，一切就有了正当的理由。校运会，他上场时首先是让小白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他随时都能看见。起跑后，他必须听见小白的喊叫声。百米赛，他的成绩一下子从18秒提高到16秒，所有老师都大惊失色，14岁的弱智孩子，还很朦胧的情窦，真能产生如此超越常理的奇迹？
　　
　　黑子获得了参加世界特奥会的资格。就在集训之前，小白有了变故。好象是突然之间，小白对黑子一下子冷了，课堂课外，无论黑子怎样讨好说笑，小白都是不理。黑子的天塌了，他多次哭问，他什么事做错了？他哪次不听话了？他到底怎么了？……那天晚上，黑子赖在女生宿舍门口不走，小白出来，拉他去操场，恨恨地说了好多：她有男朋友了，别再缠着她。她还特别提醒黑子：什么是弱智？就是傻子，他是弱智男孩，他啥也不懂，他只会跑！她也是弱智，但还比他强，有很好的男孩说她很美，说她弱智一点更可爱，她要和那男孩好，不要他了。黑子大约是听懂了，咧开嘴就哭了。小白一吼，他赶紧憋住，小白说："你别对别人说，我就让你再抱一下！"他可怜巴巴地问："让我也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小白大怒，打他一把扭头就走了。
　　
　　黑子变呆了，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理，集训也死活不去了。老师问，他不说，问小白，小白只一句："我又不是他妈！"黑子是学校乃至省队的希望之星，上上下下全都急头扒脑。最后，是黑子的爸妈带黑子回家，软的硬的全用尽了，黑子大哭一场后说出了小白，他答应去集训，但求爸妈帮他一次，帮他问问小白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不和他好了？爸妈大吃一惊，二位绝没想到，弱智孩子也会有情窦的困扰，从没想过弱智孩子除了吃睡玩以及在父母老师的诱导下练跑之外还会有正常孩子的性情？更没想到这样的孩子内心也有对真情真爱的渴求！集训就要出发，二位只有先答应下来，哄孩子先走。
　　
　　三个月的集训，黑子表现是最差的，老师们办法用尽之后只有顺其自然了。正式比赛还是要参加的，黑子成了这个代表队的凑数队员。就在黑子要出场参赛的当天，奇迹出现。
　　
　　小白突然出现在黑子面前，还是第一次在讲台上的那副模样，低头羞笑，不过黑了些瘦了些，眼睛红肿着，象哭了不少，也更灵醒了不少。小白后面是黑子的爸妈，还有两个大人，黑子不认识，是小白的爸妈，都看着他笑。他愣了一下就拉小白的手，但马上又松开了，手背到后面去，吓得直抖。小白笑了一下，抱住他拉过来他的手就不松了，笑。他哭了，他敢说敢问了："小白你怎么了？你哭了？我又做错什么了？……""谁让你不好好训练！""我……想你！"黑子哇地哭出声来，小白一跺脚，他马上憋住，满脸通红哽咽。小白流着泪擦他的泪，说："先啥也别想，跑好！跑不好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他一扬头，大声说："我是第一！"
　　
　　小白笑了，后面的大人们都一脸泪水地笑了。
　　
　　就在这天，黑子获得特运会的世界冠军。就在这天，黑子在回答记者问话时说了一句让记者也吃惊的话："我是弱智孩子，我的最大理想是有人真心地爱我！"就在这天，小白对黑子也说了实话：她知道她的世界在哪里了，她知道谁是最可爱的了，她来时就想好了，不管他跑得怎样，她都要好好地和他在一起，一起学习，一起维护两人难得的干净世界！黑子象是听懂了，就在车上，就在大人们的面前，抱紧了小白，大声问："我们是傻孩子吗？"小白认真地回答："不是！"
　　
　　 周围，最多的是泪，"正常"人们惊心动魄的泪！
　　
　　 
　　
　　发表于《都市小说》200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