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贩粮有年头了。
早先,在生产队的时候,他就自己弄了一辆地排车,收了地瓜干朝县里酒厂送。
那时,政策并不鼓励做生意。可他是谁呀?人高马大不说,二十七八岁就长了一把大胡子,和画像上马克思的胡子差不到哪里去。他姓胡,又有这把胡子,大家都叫他大胡子。他觉得凭自己的力气,在队里干活儿挣那点工分实在憋屈,总想自己干点什么。队长拿他也没办法,后来和他商定,每个月给队里上交三十元钱,队里给他记全额工分,随便他去干什么,反正队里三十天的工分还值不了十块钱。
两厢情愿,都没二话。
他没有技术,就当起了粮贩。
那时庄稼人没有多少余粮,县酒厂规模不大,用的瓜干也有限,再说送瓜干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每斤瓜干挣一分钱的差价,阴天下雨不算,每天好了能挣个七八块钱。这在当时也算是不菲的收入。没用三个月,他就把买地排车的钱挣回来了。
有人眼红了,说:“看人家大胡子,地排车一拉,七八元进家,一元钱交队,六七元自花。打酒割肉,吃香喝辣。”
他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说:“你以为挣这俩钱儿容易啊?地排车一拉,汗珠子滴答,两眼发黑,两腿发麻,踹圈切轴,只能叫妈。”
他心里清楚,这年头,别说没挣几个钱,就是挣了钱也不能像铁勺子过河——去充那大头鱼,万一再像头两年那样割起资本主义的“尾巴”来,自己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管怎么说,他比在队里干活自由,也比别的社员手头活络,却是众所周知的。
后来,生产队里的地变成了各家各户的责任田。两三年的光景,粮食产量就比原来翻了一番。庄稼人手里粮食多了,就需要出手;各地的加工企业也多了起来,也需要收购大批的粮食。尤其是玉米,做饲料、做酒精,用量特大。他家这地方是玉米的主产区,他抓住这个机遇,设立了一个收购点,给加工企业签了供应合同,自己也买了一台小拖拉机,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
小拖拉机是下去收购用的,收购的多了,人家加工企业就会用大汽车来拉。
附近村庄里又有几家做起了贩粮食的生意。那些人觉得每斤挣一分钱太少,把收购价压低了一分,每斤可以挣到二分钱。还有的在秤上作假,一百斤粮食在他们的秤上还不到九十五斤。
他还是按老规矩,每斤只挣一分,秤上还是那样准成。他觉得,庄稼人苦做苦熬不容易,收他们的粮食还压秤、压价,良心上过不去。
他多年贩粮,十里八乡都熟了,加上许多人知道他实诚,有粮就等着他去收,也有的急着用钱,自己送上门来。所以,尽管想走这条财路的人比过去多了,但谁也不如他的生意红火。
他越干越起劲。高大的个子也更显雄壮,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百十斤的口袋,他一只手就能提上车;两百斤的麻袋,他也只需用两只手轻轻一端。
挣钱比过去多了,也不用每个月朝队里交钱买工分了。他觉得现在的确比过去滋润得多了。
这年年底,公社改成了乡镇。新来的镇长要树立一批先富起来的典型,在全镇选了十个“万元户”,又是披红戴花,又是敲锣打鼓,还让他们到各个个村子里巡回介绍致富经验,末了,每人还奖励了一架康巴丝牌的石英钟。他是其中之一。过后人们谈起来,对他的印象是最深的。一则,他的大胡子独一无二;二则,他的生财之道很简单,不用什么祖传秘方,也没有什么绝活,庄稼人想学的话很容易。
他着实风光了一回。但过后一算,却耽误了不少生意。
接着,是隔三差五有人来找他讨致富经。
外地的加工企业越做越大,在五十公里外的火车站附近设了一个收购总站,各地的收购点收了粮食要直接送到火车站那里的总站去。不再派汽车来上门提货了。
虽然出货价提高了一分,但是加上租车的运费,他算计着收入下降了一大半。加上那边的地磅反应不灵,有好几次还赔了账。
但就在这样的行市面前,他却发觉有人比他挣钱多、发财快。
通过明察暗访,他发现了那些人挣钱的诀窍。
“他妈的!现在谁实在谁吃亏。你们做得,我就做不得?”他想,只要不坑自己的老乡,就算不得坏良心。加工企业是外地的,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使点心计多赚几个不算什么。他们每天走货好几千吨,吃点亏也担得起。再一说,你不算计他们,别人也会算计他们。
说干就干,他扩大了家门前原来晾晒粮食的场地,又在家里支起了两口大锅。
每次往火车站送粮的前一天,他总要在场地上把玉米晒得透干透干的。过往的人见了,都啧啧称赞说:“大胡子对谁都这么实诚。朝外送走的东西了,还晒得这么干。”
他听到了,就好像腼腆似的笑一笑。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用家里两口大锅烧开了水,一瓢瓢地泼到了晒得透干的玉米上。
晒得透干的玉米见到了开水,全部吸收了进去,马上又被冻干了。
这时把玉米装进一个个的尼龙袋,送到火车站,负责质检的人看了,那玉米格外干爽和鲜亮,不由连连夸奖。
他算了算,这一来增加了接近两成的分量,比每斤挣一分钱时利润增加了十几倍。
这一年,他翻盖了房子,把旧瓦屋变成了两层楼,屋里还添置了全套的家具,新式的电器。
他摸摸自己的大胡子,想起十几年前一个相面的对他说:胡子就是他的财路。所以他一直没有刮掉。“看来自己是有发财的命。可是原来自己太傻了,要是早两年这样干的话,还不早就发起来了?说不定成了百万富翁了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来年开春,他正想大干一场的时候,火车站的收购总站突然撤销了。
听说是拉回去的玉米大量发霉,加工企业受到了巨大损失,认为这一带的人越来越奸猾,把收购基地转移到别的地区去了。
还听说县里又联系其他的加工企业来定点收购,但人家考察之后,终于没有来。
一度红火的贩粮行当从此在这个地区消失了。大胡子贩粮的佳话也成了昨日黄花。
从那以后,庄稼人的粮食只能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国营粮站,那里的收购时间每年只有两三个月。人们一到卖粮难的时候,就常提起大胡子。说:全怪粮贩们太黑心,如果他们都像大胡子那样,我们有多少粮食也不愁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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