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是谁,尽管盐水瓶上一定有她的名字。
她来的时候,我坐在九号位置。她问我,小姑娘,你是九号吗?她一定看出来我只是陪同家属,我很配合地站了起来。她说她是老病号,她每回都坐在九号位置。这是三个连在一起的挂盐水座位,丈夫在八号位置,我从九号搬到了七号。我搞不懂那么多位置空着,她为何偏偏要和我们挤在一起?
她长得很胖,五十多岁,和人们想象中的上海市井老女人一样,当我只穿着一件到膝盖的羽绒服,里头只有一件单衣时,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如同端午节的肉粽子。
她见我很喜欢小孩,因为四号的青年夫妻,带着一岁的小孩挂盐水,孩子哭得万分伤心,我跑去引着孩子发笑。
她冲我笑笑,问我,小姑娘很喜欢孩子吗?我说是的,要是有钱,我要生他七八个。
她说孩子不过是多一双筷子而已。我说养孩子,不是养猪啊。
她说她在最没有经济能力的时候,要了女儿。她身体一直不好,女儿是喝牛奶和粥汤长大的。她是长女,当初插队落户,上山下乡非她莫属,这样弟弟妹妹才有较好的分配。一个上海女人,在河南当了多年的农民,最终借巨债疏通各种环节,还办了假离婚才回到上海。青春没了,钱也没了,连房子也没有。她说这辈子只有女儿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快乐,她已经考到钢琴十级了,本科毕业,找到了工作,晚上还去肯德基打工。每个月女儿将三分之一的收入交给她,她的丈夫每月四千多块薪水,而她退休之后也有一千四百元退休金,全家都不让她出来工作了。可她停不下来,所以又来医院报到了。
很多人是不肯对外人说自己是钟点工的,而她说了。她问我家里兄妹几个?我说我还有一个亲妹妹,在大医院当妇科医生。她说她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可惜两个弟弟都走了,大弟媳守寡十三年,二弟媳守寡十一年。大弟媳在四十岁时,大弟弟患了重症胰腺炎,当时她没日没夜地加班,存了十多张调休单,结果大弟弟说走就走了。她说到大弟弟时,眼神里满是忧伤和惋惜。
她说,时隔两年,二弟也得了这个病,那时只要二弟媳找她,她马上赶去。她陪了二弟二十多天,二弟要多少钱就给多少,倾尽所有地给他治病。送二弟走的那天,她告诉二弟媳,钱不用还了。后世她办得风风光光的,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内疚,甚至还挺开心,但她想起了大弟弟,心里总憋得透不过气,可惜了那些调休单,一张都用不上啊……
她看了看盐水瓶,又看了看手表,她说到五点四十就去曹杨路接女儿,开助动车去,正好女儿能赶上六点半的兼职,这个月女儿给了她四百多块,比起五十块一堂钢琴课来说,这些付出都有了回报。
她走了,她说明天七点她会告诉我,为什么她一直坐九号位置?为啥退休了,她还在拼命地干活存钱?第二天我们睡了懒觉,所以没见到她。
望着那个无人的九号位置,我突然想起她说,明年九月,大弟弟十四周年了,不能让大弟媳再租房子了,十三年的寡啊,整整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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