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苍蓝的天底下有着一个这样的地方，抬眼满是大黑汉似的黑山头，让你感觉到天下除了大黑山外再没有别的。那里的沟好深，深得凭你怎么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那么一丁点儿蓝天。媳妇就生在这样的山沟里，嫁在这样的山里。生在嫁在这样山里的媳妇，在日本人的铁蹄没有践踏这片土地的时候，只知道身边那些黑山沟、黑山头，和头顶上的那片青蓝蓝的天。她不知道什么叫国家，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国就是中国，更不知道在中国之外还有好多好多的外国，众多的外国中有一个国家叫日本。

　　初嫁到婆家时，媳妇才知道婆婆是个寡妇，一辈子只拉扯男人一个孩子。爹娘事先没有告诉她这些，只说是这个村子里张家有个好后生，要把她嫁过去给那后生做媳妇。嫁之前，媳妇从没见过婆婆，也没见过自己的男人。她想象婆婆是一个老太婆，黑黑的，瘦瘦的，见到婆婆后，她发现婆婆跟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不过，她没有把婆婆想象的很讨厌，见到婆婆后，她发现婆婆很讨厌，她觉得婆婆总是用尖尖的黑黑的目光盯着她，细想想，婆婆就是这一点儿令人讨厌。男人把媳妇娶过来之后，媳妇发现男人有点儿不像自己想象中的男人，在娘家时，她对男人的想象是美美地经过一番塑造的，她把村里最优秀男人的膀臂想象成是自己男人的，把村里男人中最虎背熊腰的腰板，最粗壮的腿和大脚想象成是自己男人的。嫁过来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男人哪一点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男人在自己面前晃动，就象一座黑大山一样。

　　男人是个羊倌，从十五岁起就给山那边曲回寺村姓钟的财主放羊。男人把她娶过来之后不几天就又去了山那边为人放羊去了。因此，她对自己的男人知道的还不太多，只是记住了他的面容和新婚之夜领受过的强有力的膀臂。

　　山里的日子平淡地过，太阳底下，媳妇心里想着只睡过几宿的男人，悄悄地想。那时候，媳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灵丘县城，并且凶残地在屠城。实际上，不仅媳妇不知，村里的人也不知道，是山里的寂静欺骗了他们。

　　晚上的时候，媳妇睡不着。她仰躺在炕上，两眼望着黑乎乎的屋顶，想在外为人放羊的男人。

　　媳妇住的屋子临着街，半夜里，忽然从街上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媳妇停住呼吸，竖了耳朵细听，就听见了众多人放轻脚步很有力地踩着街面的声音，那些声音时尔还夹杂着个别人轻声的咳嗽声和低低的说话声。媳妇悄悄地爬起来，悄悄地用舌头舔破窗户纸，从一个很小的孔里住外看。月影下，只见一个个穿灰的兵扛着黑乌乌的枪，排着队，流水一样，一涌一涌地从窗前走了过去……媳妇的心嗵嗵地跳，不知道过的是什么兵，这些兵要到哪儿去。

　　兵们过了整整一夜，天明时，街上光光的已经没有一个兵的影子了。

　　过完兵，又是一个平静的日子。婆婆让媳妇到门对面山坡上的一颗树上摘黄杏。那是一棵跟老太婆一样苍老的老杏树，却结满了一枝一枝成熟的黄杏。媳妇老远就能闻见黄杏发出的香甛味儿，舌下不由就泛上来一嘴蜜似的汁水。媳妇走过去，轻轻地一摇树干，黄杏就下冷蛋子似的，“啪啦啦”落了一地。拾起来一个，一捏，里面就溢出了汁水。媳妇先偿了几个鲜，然后弯腰拾地上的黄杏。拾完，刚好一筺，就挎起来回家。

　　媳妇刚一回到家，轰隆隆的声音和啪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震得屋子和脚下的地不住地颤抖。媳妇愣住了，不知道是什么响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了看婆婆，婆婆也呆呆地愣在那儿，看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媳妇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时候跳起来的，狂跳的心稍稍缓了缓，才听出那声音好像来自山后西北方向的平型关，可她和婆婆都想不到是著名的平型关战斗打响了，在那儿，八路军正狠狠地教训着小日本儿。

　　不多一会儿，媳妇听到有嘈杂的声音进了村子，并很快地就到了她们的窗前。从昨晚舔破的窗户洞里一看，只见到一伙一伙的人抬着担架从自家的窗前经过。他们大都是当兵的，少量是老百姓。深秋了，当兵的还穿着灰色的破破烂烂的单片衣裳，半截裤子，有的穿着草鞋，有的连草鞋也没穿，赤着脚。他们脚步匆匆，喘着气，汗水湿透了的衣裳。再看看担架上的伤员，媳妇进一步看到，他们伤口的鲜血全都洇透了绷带，个个痛苦地呻吟着。看到那些伤员，媳妇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她想那些人一定很痛，很疲劳，肚子也一定是很饿了。于是她提起那一筐刚放在地下的黄杏，就给那些人送去。“站住，回来。”不想，婆婆把筐揪住了。婆婆压低声音，严厉地说：“放下。”

　　媳妇回头一看，婆婆黑着脸，眼里射着骂人的光。

　　媳妇知道，守寡的婆婆穷怕了，她是不愿意把任何东西送给人的。

　　伤员痛苦的呻吟传来。一声一声，像猫爪爪挖一样，挖在媳妇的心上。

　　媳妇心想，他们太可怜了，就又动了一下身子，想去开门。

　　“不能给他们！”婆婆死死拽着她的衣服，声音虽然很低，却是更加严厉了。

　　伤员痛苦的呻吟又一次传来。

　　媳妇想，想骂你就骂吧，想打你就打吧，反正那些人太可怜了。

　　媳妇咣当一声，把门开开，举着一筐黄杏，递给那些抬担架匆匆而过的人。

　　那些人只是看媳妇一眼，来不及停一下，来不及说一声感谢的话，伸手从筐里抓一把黄杏，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急急赶路。

　　“你们这是跟谁打仗？在哪里打仗？”媳妇问。

　　没有人回答媳妇的话，他们是太急着赶路了。

　　后来的日子，八路军来村里宣传抗日，媳妇才知那天晚上从她窗前过的兵是八路军，他们赶在平型关，狠狠地打了日本人一个伏击。那天从她窗前过的担架的人和伤员是从平型关过来的八路军和临时动员起来支前的老百姓。同时媳妇开始知道了天下原来还有国家，而她的祖国就叫中国，有个叫日本国的国家正在侵略她。

　　在八路军的宣传动员下，村里不少青年参加了八路军。村里有人动员媳妇把男人叫回来，一起参加八路军。媳妇不想去叫，婆婆也不让，参军就得杀人，杀人就要流血，一想到流血媳妇就害怕。

　　不久，鬼子进山扫荡。媳妇和婆婆一起跑进对面的山上躲避。躲避了一天，傍黑往回返的时候，在路上拾了一杆枪。媳妇想起不少八路军战士没有枪，有的连大刀和长矛也没有，只拿着一根打狗棒，就把枪放到路旁的草丛中藏起来。婆婆让她快走。她和婆婆回到村子时，一下子傻了眼，村里的房子早被日本鬼子烧光了。婆婆往自家还冒着黑烟的废墟前一蹲，不管不顾地放声哭了起来。

　　婆婆的哭声惨极了。

　　“啪！”

　　对面的山头上，正在后撤的日本人听见了，举枪就向婆婆打来了一枪。

　　婆婆的哭声嘎然而止。

　　第二天，媳妇让人把在外放羊的男人叫了回来。埋了婆婆的尸体，她把男人引到藏枪的地方，从草丛中把枪拿出来，递给男人说：“拿上它，找八路军给你娘报仇去吧。”

　　男人接过枪，转身从脚下的一条山道上走了。这一走，再也没回来。

　　关于男人走后的情形，媳妇一无所知。她不知到男人在八路军里是投弹手，许多次，男人把手榴弹准准地投到了日本人的机枪阵地里，爆炸的手榴弹把打机枪的敌人炸飞了，把突突叫的机枪炸哑了。媳妇也不知道男人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机枪手，每次战斗，男人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照着敌人多的地方猛猛地突突，打死敌人无数。在一次战斗中，男人所在的连队在死伤过半的时候，与冲过来的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斗打的异常激烈，也异常地残烈，男人棒子样挥舞着已经打光子弹的机枪，向敌人的脑袋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去，敌人的脑袋西瓜样开了花。在男人打碎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后，男人以枪作拐，立住了。男人喘着气，想休息一下，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刚才还是杀声振天的战场怎么一下子变得死一样寂静，没一点儿声音了。男人回头一看，整个战场站着的就只有自己了。男人突然悲从心升，想哭他娘的一声，然而没等男人哭出声来，从一处尸首堆里射来一粒子弹，男人倒下了，没再起来……

　　后来这场战斗记载在Ｘ县的县志里。但是没有记载烈士的名子。因为和男人一起参军的那拨拉子兵后来大都战死，没有人能说出参加这场战斗烈士们的名子了。

　　后来，在灵丘县里的《英雄名录》中有也这样的记载：

　　张ＸＸ，１９３７年参加革命，１９４５年７月失踪，失踪时系六团战士。

　　媳妇没有再嫁，她不相信“失踪”的男人死了。她相信有一天男人会回来的。她想，家里还有他的媳妇呢，他怎能不回来了。

　　在等男人的日子里，媳妇经常把目光投向男人投奔八路时走过的那条山道，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男人身影出现在那条山道上。

　　一天又一天，那条道空空落落的。

　　有一天，媳妇整整九十岁了。一面残破的镜子告诉她，当年那个美丽的媳妇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媳妇忽然明白男人不再回来了，媳妇想，你不回来了，那我就找你去吧。

　　媳妇找男人那天，村里人吹着唢呐为她送行。呜咽的唢呐声，把个山谷震荡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