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很平常的初冬的下午，阳光透过冷飕飕的云层，把我的焦急倾斜在脸上。我站在凛冽的寒风里，额头的发丝在跳动。我在省城某杂志社楼下门外，等待李主编的到来。多亏了开国财笑纳的那三千块钱做经济后盾，我把李主编约到了一家中档的饭馆。

　　李主编中等个头，五十来岁，头发稀疏。人很精神，神采奕奕触撞在我的视野。

　　就我俩个人，几碟财，一瓶酒，也吃的热火朝天。饭罢，我把李主编引领到桑拿中心去洗浴。

　　李主编被我安排的服务很满意。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语重心长的说：“杨上仁啊，你的文笔不错，很有挖掘潜能，下期就可以刊登了你的那部中篇小说！”我当时兴奋的像风中摇摆的枝条，狂乱挥舞手臂。我笑着说：“是李主编的抬爱才使我的文章有出头露面的机会！”李主编不置可否，继续说：“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件东西送给你，”说着，就与我握手告别。

　　我住在旅馆里，思绪翩跹。心想，这黄老怪出的注意真是立竿见影，早知道有这道手续，我立马行动了，我的那部小说老早就抛头露面了。

　　翌日，我在小吃店买点东西胡乱填饱肚子，就朝李主编办公大楼而去。

　　李主编今天来上班最早，空荡荡的办公大楼，只有他的门虚掩着。

　　我轻轻敲开他的门。李主编热情的让座。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很大的档案袋，里面塞满沉甸甸的东西。他递给我，神色很认真的告诉我，这些东西等你到家了才能打开看，答应我，好吗？我使劲的点点头。

　　走出李主编的办公大楼，我手里多了一份谜团。我直扑长途汽车站而去。

　　我在车上胡思乱想，不知道李主编给我的部下什么样的迷。只有到家，才能真相大白。

　　到了家中，我把屁股严严实实瘫痪在沙发上，迫不及待打开手里的那个档案袋，揭开里面隐藏的秘密。我从档案袋里抖落出两本书，一本是《小说写作指南》，另一本是《经典小说荟萃》。再次抖动袋子，落出来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是李主编写给我的。

　　杨上仁朋友你好：

　　看了你的文稿很有感触，你的才华毋庸置疑的。当我一口气读完你的小说，我的心就不能平静，像柔软的手弹奏我那根记忆的琴弦，悠扬的旋律把我的感动泛滥成灾。

　　我曾暗地里调查过你的身世和你在打工岁月坚持不懈文学创作。你能把满腔热情根植在文学沃土里，让我很欣慰。

　　我一直等待你的到来，就是要亲手交件东西给你。当你看到我这封信，我讲一个我的故事给你听。

　　我那时高中毕业，在一所小学当孩子王，是个代课老师。我迷恋上了文学创作。我投寄的稿件都石沉大海，一去不复返。我决定不再鼓捣穷酸的文字，我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就在我灰心丧气准别收山的的时候，我意外收到本市一位姓方主编的来信。他在信函中鼓励我坚持文学创作，不要急躁，要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他在信函中用特大的字告诉我，如果我有空闲时间，让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那时候，我的家里兄弟姐妹多，经济相当拮据。爸爸把喂了一年的大肥猪卖掉，三百来斤重的大猪卖出去的钱，是全家春耕农资的保障。爸爸咬紧牙，给我了一百块钱，让我去拜访那位主编。我当时心情又激动，又沉甸甸的，像摇摆的钟挂在胸口。

　　我约了方主编，请他到个僻静的拍档吃顿饭。饭后，我请他去洗澡。那时候，每个人洗澡费用是五元钱，我表面上很开心，可我的心很疼痛。我家三百斤的大猪还没有卖到三百元钱。

　　临分手的时候，方主编塞给我一封信，让我回去的时候才能打开看。

　　原来，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主要指出我文章不足之处，并罗列建议性的条款若干。里面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他在心中声明，他约我来，就是要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我的手中，那些钱，是他请我去的花费。一刹那，我感动的泪水滂沱。我在方主编的鼓励下，很快，我在文坛崭露头角，被省报聘请来当编辑，告别了孩子王的教书生涯，走进了文学创作新的征程。

　　杨上仁朋友，只要你忠于自己脚下的道路，忠于自己的灵魂，不要被世俗的桎梏囹圄成囚徒。文学是在纯洁汗水浇灌的一朵花，只有抛开功利等附加物精心呵护，那朵花才能飘溢洁白的芬芳。

　　里面还有一张银联卡，是你来的花销，我都把钱打进卡里了，密码是昨天的日期。

　　永远支持你的李文学书写。

　　年ｘｘ月ｘｘｘ日

　　我就是那部中篇小说在文坛一炮打响，奠定了我在文坛上的地位。

　　（５）

　　儿子像个青蛙在澡堂里噗咚着。他大声喊话把我的思绪打乱。

　　张振旭给我搓好背部，在我背上洒落几盆水，把我脊背上褪下的灰尘脏垢冲洗干净。他让我翻身，仰面躺下，开始给我搓正面。

　　澡堂的热气很旺盛，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只能感觉他有节奏的指头像船在水中划动，他的手头仿佛就是掌舵的橹桨。

　　我的思绪又在弥漫的水雾中漫漶开来。

　　自从我在文坛上站稳脚跟，开国财就与我走的很近。他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只要我能把他从黄老怪那里融通，他给我介绍到宣传部工作，这样，暗箱操作，别人也不会怀疑的，凭借我现在立足文坛地位无可挑剔的。

　　那天，我再次拜访黄老怪，无意中提及那天我和他与开国财一道吃饭的事情，问他中途为什么退场。他淡然一笑说：“那是我与夫人安排好的双簧剧，演示给大家看的。每当我在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夫人就打来电话，把我调离饭局，省的我在饭局之后去消遣洗澡。换而言之，我才不愿意跟开国财那样的人同流合污，去趟那里的浑水！”我此时被功利的蛀虫咬烂了良心，在黄老怪那里挖空心思找突破口，为我的仕途做孤注一掷的挣扎。

　　我与黄老怪接近越来越频繁了，我的觊觎昭然若揭，就是要给开国财搞到那片土地的审批下来。

　　我开始还扭扭捏捏，旁敲侧击来诱导黄老怪。黄老怪那时候看我的眼神跳跃着陌生，仿佛我们是两个星球的人。

　　后来，我死磨硬缠，又装的可怜兮兮，在他面前装疯卖傻，胡言乱语，他好奇的问我，为什么我会沦落到骨头酥软的地步，我口口声声，生活压力的逼迫。

　　一来二去，我就想方设法用不同的伎俩来回折磨黄老怪。黄老怪又在上级频频发出的最后通牒的双重压力下，他的防线终于崩溃，漏出了缺口，我很快就如愿以偿拿到了土地审批的手续。

　　开国财接到我拿来审批土地的手续单，恨不得给我下跪，三呼亲爹亲娘。那家伙果然神通广大，说话也算数，我很快从牛腿子坐到宣传部的办公室里。专职做文秘工作，清闲的很，有利于我的文学创作。

　　我在宣传部站稳脚跟，渐渐的与黄老怪疏远了。因为，我活动的圈子都是政界要职人员，整天旋转在饭局和澡堂里乐不思蜀，惬意悠哉。文学在我脑中被酒精淹没，被声色犬马的喧嚣掩埋。况且黄老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快退居二线，又因为那次给开国财审批手续出了问题，上面专案组已经介入此事调查了。我怕引火烧身，这件事把我牵连上去。我来个恶人先告状，落井下石。我写了一封匿名信，狠狠奏了黄老怪一本。

　　也许我那封匿名信起到关键作用，黄老怪被迫削官为民，提前离开里他盘踞几十年的局长的座位。

　　我没有了后顾之忧，还猫哭老鼠般三番五次去看望慰问我的老朋友。

　　黄老怪在局长的位置的时候，秉性太硬，做官做的死板教条，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他推举二线，家里的门冷冷清清，只有我的身影很热情光顾他的家门。

　　黄老怪不止一次感喟，人走茶凉，只有杨上仁是我一生知心朋友。

　　（６）

　　张振旭给我搓完背，门外热闹起来，顾客稀稀拉拉来洗澡了。

　　我站起来，感觉全身被他搓得很轻松。我就喊来儿子，让张振旭给他也搓搓背，并叮嘱他，手要放轻柔点。

　　我来到淋浴水龙头下，调好水温，让身体浸润在温热的水中。儿子的背搓好了，我把他拉到淋浴水龙下，冲冲身体上的脏灰。

　　我和儿子走进大厅，穿好衣服。我就喊来张振旭，要付给他搓背费用。他从水池里走出来，他没有收我的钱，而是打开他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稿纸，递给我，请求我给他修改一下文稿。这些年来，他做过收破烂工，到过工地干小工，但他没有放弃文学的创作热情，今天遇见我这位大作家，一定让我给他的稿件修改修改。我懒得与他纠缠，胡乱的把他给的稿件塞进口袋里。

　　张振旭没有转身，而是很热情的对我说谢意的话。

　　我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就索性打开张振旭的文稿。

　　我看到他的文稿，我差点哆嗦的从椅子上摔下来。

　　原来，他交给我的是李主编写给我的那封信。里面还夹张纸条，说他在我家收破烂的时候从废纸摊里拣出的那封信。他没有卖掉那封信，而是作为自己发奋写作的一盏明灯，指引他的写作方向。他相信，他有一天，也会像信中这个杨上仁一样，经过努力写作，会成为大作家的，尽管他在打工的岁月里漂泊，他永不放弃对文学的追求高度。

　　我看罢信，泪水飞扬。

　　我的手机响了，是国来财打来的，约我晚上吃饭和洗澡。我恶狠狠拒绝了他的请求。

　　（７）

　　我推开窗子，让我惊异的一幕发生了：外面落下了洁白的雪花，洁白的精灵在风中舞蹈。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在雪花里蠕动，是黄老怪，他手里拿瓶酒，向我家走来。

　　雪花掩盖了我的视野，我站在楼上，寒风一吹，我瑟瑟在那里。

　　黄老怪进门就嚷：“这落雪了，我们喝一盅酒，咱哥俩聚聚。吃过饭，哥俩到新开张的浴池去洗澡！”

　　我看见黄老怪全身都是洁白的雪花，我仿佛是站在他面前岿然不倒的冬天。

　　远处，我听见春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