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乡民眼里的傻子。比他小的娃娃比他大的大人甚至老人,见面就喊他:傻子。
我也喊他傻子,虽然,他比我年长二十七八岁,辈分也比我高一辈,按理,我该喊他一声:二叔。
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更没有人和他论辈分年龄的大小。
他和唯一的哥哥嫂嫂住在一起。哥哥懦弱,嫂嫂厉害。他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在嫂嫂的眼里,他不是人,他只是工具,因为他力气大,家里砍柴劈柴担水挑粪都是他的活。可家里吃饭,总是等哥哥嫂嫂和侄女们吃完了他才吃。哥哥偶尔偷着给留点好吃的,还不能让嫂嫂发现,发现了,两个大男人一起挨骂。
尽管这样,他的脸上,从来都是笑着的。吃饱,穿暖,是他唯一的要求。只是有一次,他和娃娃们闹耍,一个淘气的娃娃把尿尿到他在河里洗了刚刚晾干准备穿的鞋子上,他拎着鞋子哭了。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哭完,冲着尿尿的娃娃大声吼。
那是他最心爱的一双鞋子,便宜的白色运动鞋,哥哥赶集回来买给他的,为了这双鞋,哥哥挨了嫂嫂的一顿骂,他却抱着鞋子在院子旁边的柴草堆边看了笑,笑了看。
娃娃们一点都不怕他,和他闹惯了。经常他在前面走,娃娃们在后面追着喊:傻子,傻子。他也不恼,顶多猛地转过身去,冲娃娃呲下牙。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看他哭,娃娃们裂着嘴嘻嘻哈哈笑。娃娃们晓得,他不会伸手打。
哥哥嫂嫂有四个女娃。他对她们极好。如果可能,她们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摘下来。但,侄女们受了母亲的影响,对他不好。没听她们叫过他:二叔。也跟着乡邻“傻子,傻子”的叫。哥哥恼,骂娃娃们,嫂嫂眼一瞪,哥哥就不敢再吭声,叼着烟袋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抽闷烟。
仿佛天生,傻子的农活样样精通,犁地时,牛是他的知音,特别听他的话。插秧,插得又快又好。农忙时节,村子有没有劳力的人家,总爱请他帮着干活。他呢,好象从不知道累,谁喊都笑呵呵地答应。
村子里有两位孤老,无儿无女。傻子闲了,会去帮老人把柴劈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灶房,把老人的水缸担满水。村子里人都啧啧称奇:也没人教他,傻子哪来的这孝心?
他饭量大,那个年月,家里穷,还有四个娃娃。等家里人吃完饭,轮到他吃,饭菜都没剩多少了。他就啃生红薯和萝卜吃。有乡邻看着可怜,招呼他干活的时候,都会额外煮几个鸡蛋,让他揣回家。他却舍不得吃,欢天喜地地用破衣襟包了回家,都分给侄女们。
我五六岁的时候,傻子已经三十多了,但他是傻子,没人肯嫁他。这倒遂了嫂嫂的愿:省了彩礼钱。
看着别人家娶媳妇嫁姑娘,张灯结彩,吹锣打鼓,傻子蹲在一旁痴痴地看,连娃娃们和他闹也不再搭理。
有大人走过去逗他:“傻子,给你也娶个新姑娘(新嫁娘)要不要得?”傻子呵呵一乐,也不搭腔。
农闲时,偶尔听乡邻们围在我家火坑边数落傻子的嫂嫂怎么怎么对傻子不好,然后娘会叹气:“作孽哦,现在做得动(能干活),到做不动的一天,像哪门搞(如何是好)?”
也许是傻子不愿意拖累人,也许是傻子的心里和娘的叹气一样明白。傻子,没等到自己做不动的那一天。村里,修通了公路,因为闭塞,汽车卡车很少路过这里,公路上也没有城市里的人行道和斑马线。
娃娃们上学,必须横穿这条公路。在十月里的一天,娃娃们放下午学,一个一个饿得跟小狼一样,急着奔回家吃娘做的红薯米饭。那天,傻子是奉嫂嫂之命去接最小的侄女,小学校坡下的那一段公路正好是个大下坡,一辆运石方的大卡驶过来,没刹住车,眼看一个孩子就要卷进大卡的车轮下,傻子疯了一样地冲过去,将孩子一把推到路边,而自己,被大卡的车轮拦腰碾过。
孩子的父母带着孩子到傻子家,对傻子的哥哥嫂嫂千恩万谢。司机也赔了傻子的哥哥嫂嫂一笔钱。
傻子葬礼比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都隆重,全村老少,都出动了。
娘说,傻子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和往常一样。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没有在傻子生前叫他一声: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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