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听到他抽泣的声音。
“谁想到老郝会干出这种事。”
不管来的是电视台抑或是报社,不管同事们谁被采访,都会这么说。
大家确实太吃惊了。老郝杀了人。
他是我们单位里的杂工。黑黑实实,挺高的个儿,背却有点驼。人们回想起来,都只记得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楼梯间抽烟。还有他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一句,对不起对不起。
人们说,谁想到呢。那样任劳任怨的一个人。
在老郝出现以前,我是单位里平日最早到的一个。他来了以后,我每天走到办公楼,都会在楼下看见他那老旧的破摩托车,像宝贝一样地上了两重锁。上到六楼走过卫生间,就会看到老郝在里面,多半正伛背在擦地,或在洗尿兜。我说哎老郝,早。他便会转过身,笑着说,哎早早早。
因为我资历浅,是新进,平日总有被同事颐指气使的时候。我有时候恼了,便会到楼梯间透口气。有几次推门进去,碰到老郝神情呆滞地坐在梯阶那里。可他一看见有人来,便像变脸似地瞬间换了副生动的表情,并且马上站起来让座。对不起对不起,你来。
谁想到啊。他这人特别温顺特别好商量。
我听说老郝的老婆下岗很多年了,孩子还在念书,他自己过去总是没有稳定的工作,好容易才在我们单位里谋到一份差事。可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老郝自己从没跟我提过。我只知道老郝很勤劳,人家不做的他都做,但是都做得战战兢兢。工作上不管出了什么状况,他总是抢着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事的两天前,我在医院碰见老郝。我想我是单位里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了。那天周末,我陪母亲到医院去复诊,就在大厅撞见老郝。他那时被一群男女堵着,七嘴八舌,唾沫星子溅了一脸,许多手指戳在他身上。我上前去问,才知道他开摩托车撞倒了邻居一个老人家,现在把人送来医治。我没来得及探询太多。老郝一个劲儿作揖认错,对不起对不起,我负责我负责。那动作越来越迟缓,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我觉得,很像电池快要耗尽的玩具。
后来在医院药房又碰上他,一个人,拿着药单蹲在门口。我喊他。他抬起头,却像不识得我,又缓缓低下头去,举起两手抱着后脑。我瞥见他的两边脸肿了起来,那是之前在大厅没见到的。我说哎老郝,他们抽你耳光了?不问犹好,我问了老郝便卷起自己,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膝之间,很久。
我想,我听到他抽泣的声音。
那药是我给钱让老郝去买的,一百二十元。他先前付了千多元让老人家进院,已经没钱了。老郝买了药出来,又换上他平日那张笑脸,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这钱我一定尽快还给你,我一定我一定。
第二天老郝没来工作。第三天上班前我收到他的短信。很短。小老弟,对不起。那一百二十元,我不能还了。后来的事,我听别人说的。老人家骨折,医药费要两万元。老郝躲起来不敢接电话,对方的家人给他发短信,说他要是耍赖,便让他活着比死更难过。老郝便去了医院,突然拿刀扎老人家,五刀;然后扎自己,四刀。他说,我以命抵命。
我在电视上看见那老人家的儿女,还有老郝的妻儿,每个人都在镜头前痛哭流涕。他们说,谁想到呢,谁想到他会这么干……之前,明明是好端端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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