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过他太多的伤心和委屈。
他将宝马停下,推开门,脚还没沾地,眼尖的伙伴迎上来说,林林,你回家啦,你大娘要不行了,你知道吗?
他愣住了。他不敢相信,那么底气十足凶巴巴的她怎么会不行呢!
遭“灭门惨案”前,他爸爸妈妈在镇上开爿百货商店,祸从天降,歹徒清晨趁他爸爸开门营业的当儿,抢进店内,没等他爸爸反应过来,歹徒一阵惨无人道的杀戮。他有幸捡回条性命,但成了人见人厌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天,他躺在病床上想爸爸妈妈,一个满脸皱纹高个女人推门进来,女人粗声大气对他说,林林,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他是她的亲侄儿,她是他的大娘。她眼睛红红的进来,他哭了。
她一路唉声叹气拉着他回到这山坳,回到那四面透风,土砖砌成的低矮的祖屋。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只尾部羽毛像帆样高扬着的阉鸡飞落在堂屋正中八仙桌上,一嘴一嘴啄食青菜叶,她猛一声吆喝:唏——噱——,鸡吓得咯,嘎——振翅高飞,盘旋厅堂上空一圈,撞着板壁跌落下来,窜往外逃命去了。妹妹在不远处玩耍,她冲着妹妹吼:就知道吃,油瓶倒了都不晓得扶!讨债鬼,我头世欠多了你们的。她脸上霜都括得下,骂完扛把锄头下地去,他被凉在一旁。
第二天清早,她下田踅了一圈,摘回了菜,做好了早饭,他还在睡梦中,她又吼开了:你还以为在镇上吧,没那福了,讨债鬼,太阳晒到屁股了。
她伸手蛮横地掀开他的被盖说,快起来吃了饭去上学……
他打了个冷颤,眼里汪满泪水。他没有回家的感觉。
在妈妈身边他除上学就是玩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回到这里,上学外他还得干活。
一天,她扔给他和妹妹各人一把锄头说:别在家吃闲饭,棉花田里的草欺苗了。他扛着锄头走进田头,头顶是毒辣的太阳,别说挥锄,就是太阳下站站,也会汗流浃背。她锄完三垄,妹妹一垄也快到头,他连半垄还没锄出。她折转过来,嘴里骂开了:真是讨债鬼,只会吃干饭,没用。
他狠命地挥起锄头。
那次,他跟着同学进网吧游戏,被派出所查着,班主任通知她领回,让他回家思过三天。她把他拉进房内,剥下他的裤子,轮起她那宽大的巴掌一顿狠揍:头世欠你的呢,讨债鬼。不读好书,不学好样,让你知道玩,啪啪。还说下次再犯,看我不剁下你的臭爪子。骂完打够,她背转身撩衣襟,他忍痛没哭。
初中二年级上学期,他参加了县重点高中少年班的选拔考试,高中全县第三名,但回到那四面透风的祖屋,他不敢生读少年班的奢望。
那天他在狼吞虎咽地吃中饭,她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揪着他的耳朵说:讨债鬼,听老王家的三小子说你考了少年班,你咋不说,不是啥也没考到吧?他痛得龇牙咧齿,泪淌了下来。
他把录取通知书扔给她,她看了看,脸上立刻绽开了花朵,赤着脚跑到对门显摆:我家林林考上少年班了,啧啧,这下我有指望了。
他站在屋里寻思,若能上少年班,就有希望上大学,到时远走高飞,离开这叫人辛酸的家,再不用寄人篱下。
他恨恨地从她手里接过一卷卷毛票读完少年班。上大学后,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前些天,他办第二代身份证遇到小小麻烦,回来找派出所开具证明,今见伙伴站在路边,他停车招呼一声。
乍听她要不行了,他心神不定好一会。
他犹犹豫豫走向那满目疮痍的祖屋,临近门口他听到她在骂:败家鬼,咱穷人得富病,使这冤枉钱做啥呀,又不是有钱没处花,林林娶媳妇要买房,要彩礼……
他腿一软。
她躺在摇椅里,见到他她盯了几秒钟,又骂开了:你这讨债鬼,还记得回家啦,我头世欠你什么吧?一走连个信儿都没有!接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了起来。
他悄悄地拉过妹妹,问妹妹她得的啥病?
妹妹说,肝癌。爸爸要她看医生,她不同意。
妹妹还说,哥,你不知娘多想你,好几次娘想你想得半夜三更同爸爸急,娘怕你在外没钱用,怕你学坏。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身抱住她一只手,伏在摇椅扶手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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