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担着一幅精致的竹篾篮子,低着头,随刘翻译走进了联队司令部大门,拐了几个长廊,来到了后花园。花园中央是一个修得很雅致的纳凉亭。亭子四周站着四个挺得笔直的哨兵。亭子中央放着一张四方桌,铺着白桌布,上面摆放着几套洁净的餐具。少泽和惠子已经坐在桌旁,可能等得有些久了,少泽不时地看着怀表,显得有些焦躁。
林三走进亭子,刚放下篮子。
“总是迟到,支那人的恶习!”少泽不满地发泄道。
林三抬起头,直视少泽的眼睛:“是——中国人!迟到?嘿嘿,总比强盗好!”
少泽“霍”地站起来,两只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少泽君是要扫兴吗?”端坐在旁边的惠子说话了,声音很美,也有点重。
少泽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微微向惠子欠了欠身子,重新坐了下去,向林三挥了一下手:“端上来!”
林三没有动,依然直视着少泽:“我儿子呢?”
少泽似乎又要发作,侧头看见惠子美丽的脸上已写满了不快,赶紧向站在旁边的刘翻译挥了一下手。刘翻译哈了一下腰,立即弓着身体向后面小跑过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个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出来了,男孩的身体有些瘦小,但长的眉清目秀,脸上带着泪痕,像是刚刚哭过。看见林三,就猛地挣脱刘翻译的手,扑进林三的怀里“哇”地哭开了。林三紧紧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乖儿子,不哭,爹就带你回家,不哭啊不哭,乖——”自己的声音却呜咽起来。
少泽在胸前抄起两只手,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惠子起身走过来,向林三鞠了一躬:“林师傅,真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真的只是想尝尝你做的菜,几次请求您您都不答应,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次请求您的原谅。现在,孩子还给你了,我们也可以开始了吗?”说完又向林三鞠了一躬。
林三脸色也和悦了不少,轻轻拉开怀里还在瑟瑟发抖的儿子,从容地把两个竹蓝提到桌边,慢慢地打开了篮盖:一股醉人的浓香立即喷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园子……孩子哭声瞬间消失了,园子里一时静得出奇,两旁的士兵扭过了脖子,几声喉结微微颤动的回响显得异常的清晰,一只猫不知何时从围墙上探出头来,圆睁着深夜般的眼睛……
惠子的脸已爬上红晕,显得格外动人。少泽似乎已忘了刚才的不快,两只眼睛盯着篮子,艰难地咽了两口唾沫:“快、快端上来!”
几盘红白荤素很快放到桌子上,小男孩似乎已忘记了恐惧,不知何时已趴在了桌子边沿,眼睛像伸出了爪子,林三用了点力才把他拉了过来,转身准备离开。惠子站起来,看着林三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林师傅,能请求您与我们一起享用吗?”
“我、我已经在家吃过了。”林三迟疑了一下。
少泽有些不满地盯了一眼惠子,手上拿起的筷子重重地放下。
“您孩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您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您儿子着想啊。这么可爱的孩子,别饿坏了,来,乖孩子。”惠子向小男孩招了招手。男孩立即挣脱了父亲的掌握,飞快地爬上了椅子。
林三目无表情,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过身来,有些自嘲地说道:“能与少泽太君和惠子小姐一起吃饭是林某莫大的荣幸,就算当一回汉奸又何妨?”边说边落座,两只手把儿子抱在怀里,“犬子不懂礼仪,让惠子小姐见笑了。”
孩子似乎饿极了,分给他的饭菜吃得很快。林三看着孩子凶猛的吃相,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自己也夹起一片菜肴,微闭着眼睛,品味似的咀嚼起来。惠子和少泽也拿起了筷子……
“请问林师傅,这道菜就是你们店的久负盛名名的‘十里飘香’吗?”惠子已觉微饱,指着中间那盘已然残尽的青花瓷盘问。
“噢,正是。”林三说完,见儿子早已经吃完了,显得有些困倦,小脑袋歪歪地靠在林三胸口,似乎怕儿子着凉,林三脱下外衣严严裹住孩子瘦小的身体。“一天没睡了,困了吧,睡会儿就好了。”林三面无表情,喃喃自语。说完把头慢慢伏在儿子的小脑袋上,眼里不知何时已有了泪花。
“我希望你把它的做法和配方告诉我们,我希望我们每个英勇的士兵都能吃到这样的人间美味。”少泽激动地站起来,满嘴油污,眼睛迫切地盯着林三。
林三紧紧地搂着儿子,良久,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但却突然笑了了,笑声很大,响彻整个园子,少泽和惠子不解地对视了一眼,疑惑地望着林三……
林三的笑声突然停住,像被什么东西嗝在喉咙里,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一双让人发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泽和惠子,艰难地喘息了一阵子,吃力地说:“没……没关系,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其实……其实这道菜很……很简单。就是做好了以后,往里面加……加两大勺砒霜就……就行了。”
林三说完,头重重地垂了下去,嘴里已溢出血来,流在儿子的小小的头颅上。儿子瘦小的身体在父亲怀里早已冷去……
对面的两张面孔刹那间也扭曲变形了,狰狞而恐怖……
据说林三那天打开菜篮的时候,香味从院子里飘出来,整个天津城,整个华北的中国人都闻到了,时间是1937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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