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村里最有名气的石匠徐疯子死了。

　　徐疯子的死对我们小孩子来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整天在大街上疯疯颠颠，说一些“那个鬼子是我炸死的之类”的疯话，还趁我们小孩子不注意，突然在我们的耳边“轰”得一声，然后手舞足蹈地大叫炸死了炸死了，往往把我们吓得哇哇大哭。有一次，竟然把我的一个小伙伴吓得丢了魂，足足有半个月没有出家门。村里的女人们都恨徐疯子，老咒他快点死，好还自己的孩子一个太平世界。男人们经常揪住徐疯子的衣领警告他不要再吓唬小孩子，否则就批斗他，拉他游街。一听说要批斗他，徐疯子就害怕了，就会缩到墙角里浑身发抖，嘴里一个劲说我是汉奸我有罪。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我们就和替我们出气的大人们一起开心地笑了。

　　我被徐疯子吓过三次，每一次都吓得哭回家。母亲让父亲去给我出气，说你是教员出身，虽然不能揪徐疯子的衣领子，准能教训他两句吧。父亲准是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比徐疯子更可怜得人了，以后让娃躲着点就是了。看到小伙伴们的父亲勇敢地找徐疯子算帐，我就有点恨父亲，恨他的软弱和胆小让我受尽了伙伴们的奚落。直到徐疯子死后，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怕”徐疯子。

　　徐疯子死后的第二天夜里，我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父亲点燃一棵烟，给我讲了一个抗日时期的故事。父亲的声音不很高，所以我听得非常吃力。三九年，日本鬼子开进了咱们村。父亲说，村里人全跑光了，鬼子也真狠，把村里一多半房子烧了，还挖地三尺，把村里人埋藏的粮食也抢去了。咱们村成了无人村。我和你爷爷、奶奶还有你二叔三叔躲到了下王村你外婆家，半年后，才回到了村里。鬼子和一些黑皮狗腿子成立了什么维持会，说只要不和皇军搞对抗，不支持八路，就是良民，就有地种，就有饭吃。鬼子准备在村东头的馒头垴上建炮楼，成天抓人受洋罪。有一天夜里，一支中国军队在村外和鬼子打了一仗，败了，死了很多兵。第二天，鬼子抓人把那些兵的尸体集中到两眼废窑里，放火烧，烧了还不算，还想在废墟上立碑纪念打了胜战。父亲讲到这里，把烟屁股狠狠掷到地上，骂了一句狗日的鬼子。我给父亲点了一棵烟，让父亲继续讲。鬼子找到村里最有名的石匠，让他刻碑，刻“中国军人战死之地”。那个石匠早让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吓破了胆，一边抖糠一边点头哈腰地答应鬼子，叫鬼子太君。鬼子见他答应的痛快，很满意。三天后，碑刻好了，鬼子举行了隆重的立碑仪式。鬼子大队长挎着东洋刀，戴着雪白的手套，亲自监工，碑立好后，鬼子大队长要在碑前照张像。别看这鬼子大队长是个武官，还挺喜欢中国书法，当他看到刻在碑上的那几个字后，两眼放光，连说有喜有喜，像也不照了，扑到碑前仔细端详起那几个字来，后来就忍不住用手去摸，这一摸不要紧，只听一声崩天裂地的巨响，鬼子大队长和几个靠近石碑保护他的鬼子被炸的血肉横飞，四下里涌出无数的中国兵，打了鬼子个措手不及。那一战，咱们村的鬼子全部被消灭了。等村里人清醒过来，战斗已经结束，一个首长模样的人站在碾盘上高声说乡亲们，我们今天消灭了二百多个鬼子，打死了号称名将之花的石井一郎，打破了鬼子吹嘘的不可战胜的神话，希望大家支持我们抗日队伍，早日把鬼子赶出中国，不要做汉奸，不当亡国奴。首长话音刚落，大家就一起喊，不做汉奸，不当亡国奴，不做汉奸，不当亡国奴。喊完了，大家突然想起那个没骨气的石匠来，四处找，没有找到。

　　他跑了？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

　　跑了，一跑就是六年，等鬼子失败投降那一年，才回到村里。

　　他为什么要跑？我问。

　　不知道，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回村后，这石匠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要不是他兄弟当了兵，上前线打国民党反动派，恐怕他早就被处决了。新中国成立后，要求在劳动中监督改造汉奸，咱村里只有两个汉奸，一个是当年的维持会长，一个就是给鬼子立战功碑的石匠。

　　那石匠叫什么名字？我问。

　　父亲又把一根烟屁股掷到地上，说他叫徐石头，就是后来的徐疯子。

　　我吃了一惊，问父亲，他后来是怎么疯的？

　　父亲摇摇头，不给我讲了。

　　床很热，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五明头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徐疯子浑身是血，站在村东的馒头垴上，手里拿着捶子和錾子在剔一个鬼子的头。我是被吓醒的，不敢一个人呆在床上，就去父母的房间，母亲还躺在炕上，父亲却早已起来独自一个人坐着抽烟。父亲见我慌慌张张的，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见徐疯子了，浑身是血，在炮台上剔一个鬼子的头。父亲叹口气，说他给你托梦哩，也许，他真是冤枉的。我听不懂父亲的话，看着父亲。

　　父亲说你过来，我把故事给你讲完。我搬了一个杌子坐到了父亲对面。

　　因为表现好，徐石头当上了高级社的饲养员，后来社里考虑到他有手艺，就让他当了社农水建设组组长，用其所长，为建设社会主义服务。三年困难时期，社里饿死很多人，农水建设组只剩下徐石头一个光杆司令坚持出工，饿了三年他干了三年，一个人造了五十亩地。有一次县农村工作部部长来社里蹲点，发现了徐石头，说怎么不评他先进？听说他有历史问题后，部长连声说可惜可惜。尽管不能评先进，但部长还是在社员大会上表扬了徐石头，当时徐石头刚收工回来，又累又饿，听了部长的表扬，想哭但连流眼泪的力气也没有，只在脸上挤出一点点感动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红卫兵小将们大搞破四旧，家里藏着不少碑和帖的徐石头自然遭殃，先是被抄家，抄着抄着，红卫兵突然掌握了徐石头当年给鬼子立战功碑的事实，立即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抄家破四旧，一路押了徐汉奸到村小学开批斗会。陪斗的有校长和一个走白专路线的教员。那个斗，花样翻新，徐石头吃苦不过，借让他坦白交代自己历史问题的机会，用最大的声音说乡亲们哪，三九年，我炸死过一个鬼子大队长，我没罪，我立过功。红卫兵见他竟敢在青天白日下欺骗革命群众，立即让他饱尝了革命的拳脚，徐石头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看到徐石头的惨相，校长和那个教员当时就尿了一裤子。小将们批累了，最后揪住徐石头让他认罪，徐石头说我立过功，我炸死过一个鬼子大队长，我说的全是真话。革命群众愤怒了，纷纷高喊把这个顽固派关起来。关徐石头时，红卫兵和徐石头开玩笑，说只要这两个臭老九相信你说的话，我们就饶了你。徐石头当了真，他蹒跚到那两个人的面前，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们，问他们相信不相信他说的话，那两人都坚决地摇头，校长甚至叫喊了一句你从来就是一个可耻的汉奸。校长的叫喊博得革命群众一阵大笑。徐石头失望了，他低下头，等待着革命的狂风暴雨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当晚，那个教员和徐石头关在一起，而校长因为那一嗓子得以幸免。屋子里漆黑一团，互相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各自粗糙的喘息声。喘了一阵，徐石头开始讲他当年的壮举，从他接受鬼子的命令讲起，一直讲到他听到炸药成功爆炸的声音逃跑出村为止。那教员问他为什么要逃跑？他说他怕鬼子找他算帐。教员说你跑了，鬼子就会拿全村人开刀算帐。徐石头似乎惭愧起来，好一阵不说话。教员一直认为鬼子是一支天降神兵炸死的，连县志上都是这么记载的，与他徐石头没甚相干，所以也懒得再理他，就闭目养起神来。过了很久，教员觉得身边坐过一个人来，是徐石头，只能是他。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碰那老师的胳膊。老师紧张地说你要干什么？黑暗中徐石头的声音异常清晰，他问你真的不相信我的话？他的手突然牢牢地套在了教员的手上。教员害怕这个汉奸下毒手，就说我相信你的话，可这有什么用呢！他斩钉截铁地说有用，我终于找到一个证人。明天你给我作证。教员说好吧，你的手松些，你可不能动粗啊。那一刻，他相信徐石头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徐石头得到了教员的承诺，竟然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第二天，两个被关了一整夜的人又被提出去批斗，徐石头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上台，他得意地宣布他为自己找到了证人，有人相信并可以证实他说的是真话。红卫兵问他证人在哪里？他指了指教员。红卫兵诧异地看着那教员，问徐石头说的是真话吗？教员突然提高嗓音喊他在撒谎，他从来就是一个没骨气的汉奸。这一嗓子如同炸弹爆炸，炸出了红卫兵的狂笑，炸飞了徐石头的灵魂。凭着那一嗓子，老师不再被关禁闭。因为那一嗓子，徐石头甚至没有了夹着尾巴做人的资格。连续的批斗，连续的关禁闭，徐石头疯了，疯了的徐石头活了不到十五年。

　　如果你是那位教员，你会相信徐石头说的话吗？父亲突然问我。

　　我说我相信。

　　为什么？父亲问。

　　因为我害怕疯了的徐石头。我毫不犹豫地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当时有人相信了徐石头的话并给他作证，他就不会疯？父亲继续问。

　　是的，他疯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他。那个教员不应该欺骗徐石头。我说。

　　那个教员就是我。父亲突然提高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