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今年七十有二,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硬朗得很。
她父亲解放前曾是地方上响当当的人物,那时任联保主任,使双枪,百发百中,人送绰号“一枪准”。拥有一个儿子继承衣钵一直是“一枪准”的人生梦想。
三奶是老三。三奶出生那天,“一枪准”就在产房外守着。当接生婆在三奶嘹亮的啼哭声里告诉他又是个女孩时,“一枪准”毫不犹豫地说:“扔了!”于是黄昏时分,三奶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被人抱走。半夜,三奶的娘不顾产后体弱、不怕得产后风,硬是踉跄着偷偷跑到常丢婴儿的西沟,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到后半夜,终于把三奶从草窝里捡了回来,悄悄寄养在邻村。三奶才算保住一条小命,活了下来。
三奶两岁上,“一枪准”双目失明,就弃枪退位,养老在家。此后三年内连添两个男丁。“一枪准”仰天长叹:“唉,天不佑我!”三奶听见了就说:“老天在佑着你呢!要不是你眼瞎了,解放时共产党早一枪崩了你。”此时,三奶已回到了亲娘身边。
三奶在日渐衰败的家境里长到了十岁,大姐、二姐先后去世,一个因病而死,一个因洗衣失足坠河而亡。三奶在悲伤之余,用柔弱的双手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做饭洗衣、喂猪放牛、割草种地,样样都干。开始干不好,经常挨瞎爹的打。每次挨打,三奶总是不躲不闪,眼里噙着泪花,任由荆条、皮鞭雨点般“啪啪啪”地落在身上。每逢这时,三奶的娘总是在一旁垂着泪小声喊:“英子,快跑啊!”三奶摇摇头,倔强得像一棵冬日的小树。日子一天天在劳作里延伸,三奶在藤抽鞭打里长成了大姑娘。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上世纪60年代初,全国大兴水利。当地也劈山筑坝拦水,从全县十多个乡抽调精兵强将参加“百日会战”。三奶也在被抽调之列。那时的三奶年轻漂亮,是民工中的一枝花。她挑土运石,不逊于男人,成为工地上有名的“巾帼英雄”、“劳动模范”。
后来,水库建成,工人解散,三奶就嫁了人。那人便是三爷。三爷从小在水库边长大,“百日会战”期间也名震工地。三爷家弟兄三人,老大、老二已成家,他们对娘百依百顺。
三奶嫁过去不久,赶上“吃食堂”和之后的“文革”。婆婆瞧不起有名气的三奶,总想压制三奶,便让三爷冷淡三奶,全家人合伙欺负三奶,让三奶干重活,背着三奶改善生活,把好吃的藏起来,三九天夜里不让三奶盖被子。为了三爷,三奶都忍了,但三爷不知道疼媳妇一直是三奶的心结。有一次,三奶实在饿极了,天黑收工回来的路上顺手掰了两棒玉米、摘了一把黄豆,被婆婆知道,婆婆就怂恿二爷告到大队部。大会小会斗了三奶三天三夜。三奶那个气呀,连邻居们都说她婆婆和大伯子不是东西。有人私下对三奶说干脆离婚再找个人家。三奶说三爷是个好人、好劳力,只是被他娘暂时迷惑了才对她不好,他终究会明白的。
在生产队里,三奶是好劳力,锄地割麦拔萝卜挖红薯,样样在行。那时靠挣工分分粮吃饭,三奶家虽然孩子多、劳力少,但分得的粮食在队里数一数二,因为三奶能干、紧活,每年麦季她一人顶俩,一天挣的工分是人家的两倍。三爷乐得合不拢嘴。
三奶知恩图报,人缘好,偶尔做了好吃的,总是东家端一碗、西家送一瓢。邻居们都佩服她。
有一年秋天,正是树叶黄时,三爷得了重病。眼看救治无望,三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三奶在一旁暗自垂泪,孩子们发呆哭泣。有人劝三奶,人不行了,还是料理后事另寻人家吧。三奶眼一瞪,把说这话的人骂出家门。想不到天无绝人之路,一个过路的郎中用偏方治好了三爷的病。
上世纪80年代初分田单干后,由于三奶、三爷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打的粮食马上解决了温饱。三奶从小受尽了没文化的苦,就严格督促孩子们好好学习,丝毫不肯放松。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全都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三奶因此被乡妇联评为“优秀家长”,成为方圆十里八村人人羡慕的对象。
三奶不计前嫌,对老大、老二的子孙视同己出。我每年回到老家都要去看望三奶,她都好酒好肉地招待,从不因我是老大的孙子而外看。不过,酒足饭饱之后,闲话至当年,三奶仍眼圈染红,两眼生潮。此时,我就问三奶:“你还恨我爷爷和二爷吗?”三奶揉一揉眼睛笑笑:“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恨他们干啥?况且他们都已是死去的人了。”
如今,三奶、三爷健在,住上了村里最好的房子,彩电看着,冰箱用着,电话装着,守着一亩丰田、二分菜地颐养天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