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山区古镇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师,在读书无用的那个年代,在课堂上大肆宣讲古代文明。
万恶的旧社会,劳动人民吃不饱、穿不暖,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那也能说是文明?很自然,他成了“走资派”,成了红卫兵揪斗的对象。
游街,开斗争大会,关牛棚……
父亲的认罪态度很好,他很老实。红卫兵放了他一马。
从那时起,古镇的小街上,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飘雪落刀,一个胸前挂着写有“走资派胡明理”的黑牌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敲一下锣,喊一声:“我是胡明理,我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再敲三下锣的人。从晚饭时候开始,直到把古镇敲进夜幕,喊进夜空。这成了古镇小街一道特有的风景。
父亲的的确确是死不悔改,一天上午,红卫兵要揪斗另一罪大恶极的走资派,几个红卫兵闯进我家,要带我父亲去陪斗,瞅见父亲坐在烂木板床上看《水浒传》。
“你想造反!”随着高个子红卫兵的一声断喝,父亲的天空彻底垮了。另一罪大恶极的走资派成了父亲的陪斗。揪斗大会当即决定:判处罪该万死的走资派、野心家胡明理死刑,立即执行!
听到如此的宣判,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父亲瘫倒在地。几个嘴边的黄土地开始有密密茸茸的黑色庄稼破土而出的红卫兵,从地上拎起父亲,把写有“死刑犯:走资派、野心家胡明理”的窄长的木牌插进父亲背脊上那捆绑的绳索里,象拖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摔上了刑车,压赴刑场。
“啪!”一声清脆的爆响,父亲的灵魂被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带入了天空,躯体倒进他跪着面对的那个土坑……
父亲的灵魂就这样被枪毙了。
父亲的躯体,在母亲的走资派爸爸的搀扶下,被母亲摇摇晃晃背进了屋。
那一年,我三岁。
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季,天出奇地冷。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虚弱。
有一天,母亲起床后生了火,把我叫起了床,然后去街上买菜、买盐。出门时交代:“等会儿加点炭,把火弄大点,别冻着爸爸。”
父亲起床后,坐在火边。
我加了炭的,火不小啊。但父亲嘴里一个劲嘟囔:“这鬼天气,这鬼天气……”
于是,我抱了一些柴火,要把火烧大,母亲出门时交代过,别冻着爸爸的。
在母亲回来跨过门槛进屋的那一瞬间,“啪”一声清脆的爆响,柴火里一节干竹子燃着后爆炸了。
父亲倒下了,浑身抽搐着,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
母亲惊呆了,回过神后急忙掐父亲的人中。
父亲好不容易反过一口气来……
我第一次被母亲拿着条子抽打,第一次被母亲严厉的训斥:“没长脑子的东西,什么时候见我用柴烧火让你爸爸烤?!”
我儿子三岁那年,父亲退休,专职给他的孙子讲大灰狼、拇指姑娘、小蝌蚪找妈妈……
在我儿子六岁那年春节,一家人团团圆圆,闹闹热热。
吃年夜饭时,我和妻子给父母亲敬酒:“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春节快乐!”酒杯刚端至嘴边,“啪!”一声清脆的爆响,儿子蹦跳着鼓掌时,口袋里那颗只准看着玩,不准点火的炮竹跳出口袋、飞进了火堆里……
父亲倒下了,浑身抽搐着,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
母亲倒下了,铁青着脸。
……
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匹白布盖住了她的整个身体……
父亲苏醒过来,呆痴的目光在病房里到处搜寻,似乎看见母亲在另一张病床的那匹白布里向他招手,再一次浑身抽搐,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
母亲带着父亲飞向天空,去寻找被枪毙了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