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冬天,寒风呼啸着窜到各个角落,整个村庄安静无声,不时有人匆匆跑到门外,双手伸进袖筒里,微抬头远望,一脸茫然。
女人还是个少女,这年刚满十四岁,但已做了两年的童养媳。
女人也不时地从厨房跑出来,眼神一直延伸到村前那条绵延不尽的小路上。
女人始终知道,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家。
这几天,女人一直在担心着自己以后的日子。夜半醒来准备早饭,女人连煮饭砍柴的心思都没有了,铁锅下深红的火苗快窜到她身上时,女人才从沉沉的心思里醒过来。
几日之后,寒风愈加狂起来,肆无忌惮。村口的那口老钟在裹藏着丝丝冷气的寒风里摇曳不定,钟声穿过空气,不时传到村里人耳里。人们听了,心不由一颤,宛若一口警钟。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拾逃难的行李,哭声喊声夹杂着落了一地。掉落在地的几个果子已无贪吃的孩子去捡。
一根香的功夫,整个村子便空了。只听见几只带不走的鸡在空荡的村庄里四处游荡时发出的哀号声。
女人满脸忧伤地望着空落落的村庄,心直颤抖个不停,眼角闪着丝丝泪花。
女人想走,可最终还是被男人他娘硬留了下来。所谓男人,只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年。
得留一个下来看着家。家里还有这么多东西带不走呢!男人他娘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便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
男人望了女人一眼,就跟在娘的屁股后面走了。
风呼啦呼啦吹着,瓦片掉落在地,不时发出破碎的声音。
天逐渐黯淡下来,昏沉不已。
女人上楼又下楼,发疯似地来回跑着。泪不时从女人眼底滚落而下,房子只有两层,能跑哪里呢?地窖早已塌了。
最后,女人焦急地把自己藏在楼上堆满杂物的床底下。
远处开始响起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半空中回响着,齐整的脚步不时传到女人耳里。女人的心在陌生的枪声马蹄声中瑟缩起来,整个身子尽量蜷缩着,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把自己埋起来。
“咔嚓。”很快就听见门被砸开了。
紧接着是呵斥声,军靴踏在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以及饭碗坠地时发出的咔嚓声,女人听在心里,整个身子紧抱着又不由向墙角紧缩了几步。
女人看见一双军靴在眼前晃了一下就出去了。
女人紧缩的心略微放心了一些。
屋外,风依旧呼啸者。整个村庄像一尾鱼沉入一片昏暗的水里。
屋内,四处点着了火。
有几个人紧挨着坐在女人藏身的屋子里咿呀咿呀地叫喊着,喝酒时发出的咕噜声步步紧逼般把女人的身子直逼到墙上。
床底下依旧是一片黑暗,一个穿着长筒靴的男人紧靠床而坐,成了女人唯一的屏蔽。
火苗左右摇曳着,女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半晌,女人听见几个人咚咚下楼而去的声音。
女人焦急地盼着眼前这个长筒靴男人起身出去,就在这时,一根粗粗的木棒戳在了女人身上。
正是女人眼前那个男人。
女人迟疑着,不知所措,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身子又靠墙角挪去。
女人看见长筒靴俯身看了她一眼,不时朝她摆手,口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女人只在村里人模仿的口语里听过这种说话的声音。
女人知道那是日本人才说的话。
终于,女人在惊悸中读懂了男人的意思。
半小时后,女人喘息着躲在人头高的杂草堆里。
天微明时,女人终于穿过小路逃走了。
女人是我祖母。六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她,已满是白发。祖母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诉说着这个唯一属于她,镌刻在她心底的故事,而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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