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多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再轻轻地塞回枕下。“张多”这个名字是爷爷给取的,爷爷希望家族中这唯一的孙子能让家里捕鱼“多多”,挣钱“多多”。可张多的出生并没有让家里的收入多起来,先是爷爷过世,在他上初中后父亲又病倒,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天不亮就离开家泡在湖里,养鱼、挖藕、采菱角。初中毕业那年,妈妈把他喊到堂屋:“多,你不念了,妈供不起你高中。”张多抠着堂屋的桌子不说话,手里紧紧地捏着入学通知书。对面,全是张多的奖状,一面墙,红艳艳的。
爸爸在床上咳着,他的病说不出来叫什么,先是咳,后是喘,咳的声音又急又响,仿佛要把肝肠肚肺咳出来般。爸爸很多年都没有下床了,他也不去医院,家里也去不起医院,咳得狠的时候去镇上挂两瓶盐水,平常就用荷叶兑些水来喝。父亲咳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把两个姐姐早早地咳出去嫁了人。
张多把录取通知书又拿出来看了看,这回他没有塞回枕下,而是细心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张多取了两件衣服,关上房门。推门就是湖,荷叶挤挤挨挨,荷花若隐若现,围湖养鱼的网远远地支着,把一望无际的湖面分割成了一亩又一亩的田。妈妈不在院子里,可能下湖了,张多临走前不想和妈妈打招呼,他想起了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的表情:悲愤。妈妈连一丝喜悦的表情都不愿意流露出来,悲愤地把通知书塞给他,扭头就走了。
妈妈把悲愤传递给了家里所有的人,就连出嫁的两个姐姐都回来了。瘦小的张多不肯多说一句话,倔强地捏着通知书,抠着堂屋的木桌。小姐临走时小声说:“你上高中,要了爸的半条命,你再上,会要了爸妈的两条命。你要是忍心,你去。”张多还是不说话。
张多向县城的方向走去,他想,我一个月挣500,两个月就有1000了,我要上学!我就是要上学!张多的个子并不高,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像个初中生,张多不怕苦,再苦能有读书苦?张多找人才市场,拒绝、再拒绝,别人拒绝他,他也拒绝别人。张多只能干两个月,工钱还要当天现钱支付。招聘的人撇撇嘴:“那你去搬砖头吧,那里当天付工钱。”张多拔腿就跑。
工头说:“卸一车砖20元,干不干?”张多点头:“行!只要付现钱就行!” 张多在这里遇到了老乡二青,二青是个将要上高中的少年,他说他去年暑假就来打工了,一个暑假挣了1000多,这句话大大鼓励了张多。二青主动和张多卸一车,张多把车上的砖传给二青,二青再整齐地码成一垛墙。搬了一会,张多感觉手火辣辣地疼,二青说:“去向工头要副手套,不然,你的手要稀烂的。”工头甩给张多一双帆布手套,张多说:“谢谢!”工头嘴角叼着烟头不说话。干这活的挺多,手慢一点别人就抢去了,张多今天卸了三车砖,欣喜地算,一车20元,3车就是60元。结算时,张多只领到了14元。20元卸车一车是没错,可却是4个卸车人分,张多领了一双手套,扣掉1元。二青问:“哥,明天还干不?”张多点点头:“干。”出门样样是要花钱的,二青带张多回工棚,这里是工地的临时住所,比外面租房子便宜。张多感觉腰快要断了,头发和鼻孔里全是红色的粉尘,二青轻声说:“头一天是难受,过几天就好了。”张多这才知道,二青为了带他,耽误了挣钱,二青一天是可以卸10车砖的。
第二天,张多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膀疼得要命,他想起了妈妈做的莲叶米茶,这时候吃一口该多舒服啊。车来了,张多埋头卸,一天如果只挣15元,连吃饭都不够咧。手套破了,皮肉开了,结痂了,再烂了,长茧了,张多卸砖的速度却一天天快起来,30元,50元,攒下来的钱就贴着腰上的肉放着,硬邦邦汗津津的钞票让他满心欢喜。张多一天已经可以卸10多车了,早晨凉快,他宁愿少睡几个小时也要挣扎着起来。今天张多早饭吃了一个馒头,又灌了一肚子白开水,当他卸完第8车的时候感觉头有点晕,二青停下来望着他:“哥,你可别中暑哇,我们看不起病咧。”张多闭着眼点点头,心想,再卸几车今天就可以领到70元了。他想抬头看看太阳几点了,一阵眩晕眼前发黑,什么也不知了。
张多躺在工棚的席子上,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快裂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棚顶,对二青说:“二青,我想回家了,我想我妈。”二青含着眼泪点点头:“我也想我妈。”两个少年结伴回家。还没走进村口,就看到满路、满院、甚至连稻草垛上都堆着荷叶。张多想,出事了么?走进家门口,场院里晒满了半干的荷叶,过道、水井边全是。堂屋里,爸爸坐在竹椅上扎干荷叶,他居然下地了?叠成扇形的干荷叶一摞一摞地堆在爸爸脚下。爸冲他笑:“多。”爸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妈没在家,灶上的脸盆里装着半盆米茶,张多端起盆喝了一大口,疲惫和心悸顿时少了大半。张多撑着船顺着河道找妈妈,想告诉她,妈,我挣钱了,挣了好多好多,你让我去上学!荷叶比他走时更浓密了,嫩黄的小莲蓬从花瓣中探出头来,冲他笑。张多喊:“妈,妈!”荷叶摇动,一张脸露出来,张多喊:“妈,妈。”妈的头上顶着一块黄色的毛巾,坐在满满一船的荷叶中间,黑瘦的脸,汗渍斑斑的衣服。妈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多,回来了?走时也不说一声,害得你姐到处找。”张多急切地说:“妈,我要去上学!”张多从腰里掏出一叠已经卷成烟卷状的钞票:“妈,你看,这是我挣的!”妈拿过儿子的手,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指头又红又肿,手背新痂连着旧痂,张多也看到了妈妈的手,妈妈指甲黢黑,右手的指甲开裂淌着血。张多急急地问:“妈,咋弄的?”妈把手抽回来放嘴里吮吮,吐掉:“妈这老皮还怕这?没事!”张多又问:“妈,弄这些莲叶做什么?”妈立刻开心起来:“来了个老板居然要这湖里的荷叶,一张干荷叶2角钱呢,嗬嗬。”
张多和妈妈撑着船一前一后地回家,吃罢饭张多回房,刚一进屋,他就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的房间里捆好的干荷叶一直堆到房顶,一层又一层,一垛连一垛,就连他的床铺和枕头上都铺满了荷叶。
张多闭上眼,慢慢地在荷叶上放平身子,月光照进来,满屋荷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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