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个不大的小城。东西不过半小时公交,南北搭上出租车,充其量也就两根烟的功夫,就竟然能满城尽带毛笔杆,到处都在挥毫泼墨,也更是各家有各家的气势。 老余便是小城里有名的书法高手,虽算不上大师,但几十年来,大大小小上百场比赛几乎未曾有过败北。如此,在这样的地方,屡屡战胜强手,他当然欣悦其中,并一直以此为荣。 这不,入七月了,如挂满枝头的石榴树一样,一年一度的“神手杯”书法大赛又一次如期举行。 对于神手二字,老余早就不稀罕了。因为直到今日,他的书橱上早已摆满了一排“神手”,再多一个少一个似乎也无关紧要了。但这次,却不得不让身经百战的老余显得饶有兴趣。因为,这回连省里书法协会都出动了,说要在这次的比赛上注入本城的书协成员。 这样的机会,对于妙笔如神而名气却仅是徘徊在小城的老余来说,无疑充满诱惑的。如果能在此次比赛夺冠,进入书协,无疑算是老余有生来最大的收获,也算是对他不懈追求书法事业的最大回报了。 他这样默默思忖着,一边想象着万众瞩目接过证书的光荣场景,一边轻轻梳理那枝陪伴他多年的战笔.那是老余的幸运之笔,是他帮助老余一起,一次次把对手打败,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 这是至高的荣誉,老余从来不允许自己屈居第二。 果然,想进书协的人还真不少。刚一大早,市中心的赛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上千张平角桌一字摆开,参赛的小到青春豆蔻,大到两鬓泛白,有名无名,可谓满城皆上。 “老余来了!”后面有人喊了一句。马上,人群闪开米把宽小路,老余两手背后面,头昂的老高,大步走向摆在首排首位最显眼的那张。 出现这样的情景怎么说呢。书法与老余,城里人人皆知。当然他行走如水,苍劲却毫不蹉跎的笔风是早就名扬城内的,但更多的却是敬畏,对他,即如对他书法一般的不可凌视。 这一比,可是激烈,丝毫不逊于外面七月火辣的太阳。整个宽阔场厅,四个大功率空调狂张着嘴,八九个小时的鏖战,十几个领导人的现场观看,再加上外面男女老少顶着汗珠眼都不眨的盯着高挂的电子屏。 十几轮,一次次筛选掉方格子赛场上斑斑点点的秀手。败走的,面色木讷,提着还在滴墨的笔根,嘴里嘟嘟囔囔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类的话语。那种面相,颇有回到家后,头悬梁,锥刺股,非要在下一次摘得桂冠的味道。留下的,眼神微眯,只顾把笔尖一遍一遍轻擦砚台,虽一言不发,但谁都明白那是种飘飘欲仙的自得。 可终归,进入书协的,也只能有一个空位。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轻心大意。 终于,到十五场了,也是最后一场。其间,除了午饭时的全场皆退,其余的,老余始终没回一头,眼睛甚至连向两侧侧目也不曾有过。他一直是腰杆笔直着,目光迥异,挥洒手中的大笔。 如此的底气,当然不是装出来的,书橱里闪闪发亮一字摆开的“神手”就是底气。 但到此时,在仅剩下最后一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往后瞄了瞄。他想知道,究竟是谁,还能这么顽强的拼到这会儿。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老余的下巴咯噔一下,眼睛仿佛被什么怔了呆。在他后面的,也是战到最后一个的,竟还是那个十几年来都一直是在最后一场败给自己的老李。只见他用脚趾紧夹着笔杆,全身后仰,两支半残的胳膊支撑在垫子上努力保持平衡。然后一只脚压着纸角,另一只脚竭尽全力地书写。 老余的心里突然五花八门的,像是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直从喉咙窜了上来,直到把眼睛顶的湿漉漉的。他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场车祸,和老李父亲弥留之际的那句话:“孩子,我们李家历来是书法世家。今日不幸,全在天意,曾经我要你练成奇人,但今天,爹别无他求,我只要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也是这几十年,老李一直记着父亲的那句话,虽双臂残废了,但他从来都未曾自命轻生。而他,也顽强着另一件事,那便是从头开始用脚书写,他发誓要延续父亲,乃至李家的根! 因为从头开始,因为是用脚写,在高手颇多的小城里,尽管他泼汗洒血,却一直都没能拿到一届“神手”。人们都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别人用手,他却用脚,怎么比得过。再说了,他本就没有手啊! 呆滞的老余转过脸去,眼睛紧闭,把颤抖的手提起,在神妙的即将完工的大作结尾,一气挥下“人生如墨”。笔画最后的横末,他突然顿住,行云的篇章就这样被这瑕疵般的一顿,全破坏了。 结果出来了,人选确定了,评委和领导们也看呆了。 一张,是刚劲有力,满载着脚尖汗水的不屈人生。 一张,是行云流水,挥毫着优美与瑕疵并存的幡然静悟。 其实,墨迹飘香的宣纸上,两张都是成功,两张也都是人生。 入选的老李激动着,半臂怀抱着金灿灿的“神手”杯和书协的证书。也紧抱着几十年来时刻坚忍着的辛酸和痛楚。 而落选的老余呢,依旧如入场时一样,手背在身后,高昂着头,迎着人们让开的小路,迎着大伙啧啧的“屈居第二”,满脸微笑着。 似是在说,老余啊,快写了一辈子书法了,今天你终于拿到了真正的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