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青是自小的玩伴,青多年前离团北上,投身一个大剧团;菊一直留在南方,日子过的清淡,教学生之外,收入微弱,但基本还算稳定,不显动荡。青的妻子死于心脏病,丧礼上与菊短短会晤,之后又各自分开忙碌。菊常说:“人活一世,讨个生活,不容易。”青答:“也就那样吧。”秋天雨后的傍晚,菊煨了莲藕糯米汤,夏天害场大病,差些醒不来,入秋正好进补。老宿舍天井里,几家旧邻居不禁探出头来,向盯着热腾腾小锅儿的菊打趣:“奇香!侬好自在。”南方小镇,即便是最热闹的地方也脱离不了旧习惯约束、与其特有的集体紧凑感,晚上八点以后街上基本就没有行人了,剧团早期保留着一些直筒楼,不高不低,院子里东家进西家出,很随意,不似公寓那样防备森严,深居简出,倒是北方四合院相近,走不出五步就落落一处,打个招呼闻闻气味儿,近水楼台。这个有肉香漂动的傍晚,凉爽起来的风令人心情格外平静,空气里微微卷杂着米棕的清香,遥远处回响着各类乐器的声音,其中低沉的大提琴声无论多么枯燥,都仿佛给曾经不安、无措、困惑的夏季轻松而庄重地划了句号。 菊安心坐在小桌旁,摇一把流萤小扇,电磁炉最弱档,锅里的汤不那么沸腾了。其实一个人的日子蛮悠闲的,除了排练、上课,构成一天必要做的事,忙完了就捧本书,若看若不看,对着书本想心事。想的最多的就是与青在一起的故事,有儿时的,也有近年的。记的菊最后一次与青在一起,青说:“告诉你吧,人最大的寄托莫过于给自己许一个未来,哪怕是来生来世的未来,很神秘,不知不觉就会陷入其中忘记一切。”菊想了一小会儿,觉得轻易同意这个观点会深感委屈,就对青说:“许什么未来,10年前晓得未来就是这样被许出来的,不如没有未来。”青楞住了,继尔目光渐渐暗淡。菊说:“或许就没有前世和来生。”青:“我说着未来的时候自己也在困惑,未来应该是神秘,可我在心里却叫它别样的名字了。活得太累,不如趁早把要说的话说完,没有未来也不遗憾。”菊看一眼青,瞬间被泪水淹没眼眶,转身,手掩面,飞一样把泪水抹干,不相干的样子:“把话说完以后还说什么?” 这人生一世,最要紧的是要把持住心里的清净,无尘无染是好事,反之心就沉重,负累窒息。菊心里的沉重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所以在青北上以后菊就一病不起,每年都要在医院里住好几个月,出院仍要缓很长时间才能正常思维与工作。或者说,青欠菊一笔沉重的心债,修磨一生也还不起了。类似于这样的情节,几乎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有过或大或小的光顾,看开了似乎无所谓,看不开就是病。菊与青算是青梅重竹马可最后也还是落得梁祝命运。青娶妻后与菊断了往来,菊生病也绝了嫁人的念头。这大概就是造物弄人,这一年青的妻子急忙离世,看来老天也要成全他们,可菊却独成了习惯,洁僻加孤僻,整整一个夏天菊都不与青打半个电话,更不见面。想来独身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菊能看的很开,有时连一根针落下都会刺伤她的心,是没有办法的事。此刻,初秋,这个有着肉香漂动、空气中微杂着米棕香气与大提琴声音的傍晚,一种迫切记忆的欲望驱使人在向往些什么美好的同时,在即将落地的瞬间转化,滋生为无限幻想。 菊仿佛看到青就在自己身边,捧一份总谱读来读去,菊的手里领到了分谱,正在校音,试奏之前要磨十几分钟的手指,一下子仿佛置身于排练厅,紧张严肃起来。青沉了面孔,嫌大家动作太拖拉,菊调皮冲青眨眨眼;青大声吼叫:三十一、三十九小节怎么会乱成这样;菊仰仰脸,反正不是菊的错;副小提琴闹情绪,不在状态;低音提琴手反复拉三十一、三十九小节旁若无人。接下来青指挥再度开始,可声音总是那样不对,似乎是海水中迷失方向的小船,无论如何也无法靠岸,一股难过、紧张、无措与不安压得菊无法喘息,有个声音说:主音小提琴生病了,没来。菊就没有力气了,她把手松开,大提琴没支好,倒在地上,没有声音的壳子,无法判断它本身固有的美丽。菊看到青大步向厅外跑去,就紧紧跟着,一直跟青跑到小提琴手身边,菊看到青从衣袋里拿出指环,俯身向小提琴手求婚。接下来四周鞭炮齐鸣,菊的耳朵里只有大提琴的低沉声与鞭炮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醒来后的日子,大提琴的低沉与鞭炮的爆裂声几乎扯断菊的心肝,精神分裂令菊无法正常工作与生活。 小地方的艺术剧团比大剧团饶富人情味,菊留下来。留下来,未来就只有讨生活了。若干年后的此刻,菊在幻想中及时更改了那个场景:排练厅里紧张严肃,不知是三十一小节与三十九小节出错了,还是乐手没到齐。有个声音说:菊不在。青急了,一路狂奔去寻,菊正在不远的核桃树下扔石子儿玩,青一把拉住菊,激动不已,说:嫁给我,我不要未来了。
青妻子离开的太快:前三天生病,第四天辞世,如眨眼之间,其间无历痛苦。对于青来说,还有菊一直等着自己,所以丧礼中,青哭的死心塌地,狠狠壮过门面。可是菊的冰冷态度教青心里突然没有底线,两个人反倒没有先前一般亲密。当年青娶亲的重要理由就是能随妻子回北方的大城,谋一个好的未来。妻子地位总是优越至上,与家里堵气跑到小城镇工作,一眼看上才华横溢的青,立志非青不嫁。菊哪里肯让,大提琴手与小提琴手明争暗斗,显然小提琴胜了。青妻在青向她求婚的时刻,一点也不顾及菊跟在身后,很傲慢地把手伸向青举着的空心指环。青妻生孩子难产,签字的时候青要求保孩子,孩子没保住,大人活下来了。青长时期在妻子面前感到自责与惭愧,好在妻子并不说什么,反倒认为孩子没有了,自己活着似乎有些不应该。两个人心地都不坏,善良的人才会经常自责。日子就是这么回事,简单平凡着一天天过下去。菊每年秋后借口进修,到北方一个学院主修几门课程。私下与青会晤,这年夏天菊突一反常态,到北方没有通知青而是约了对手:青的妻子。菊与当年骄傲的小提琴手相约,在咖啡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才各自离开。 此刻,秋风凉爽的傍晚,不知哪里飘来浓汤、莲藕与一丝米棕的香气,仿佛是菊的手艺呢。青睡不着,信步走出房门,院子里月色清凉,一片洁白,树影草棵里似乎能看到小虫悄悄爬过。青点了一支烟,吸了口被呛得直流泪,没有心事的时候青总是不吸烟的。泪光中隐约看见菊,或许是梦,索性而就:菊倒在地上的时候,青的心也就在瞬间死去了一半。青没有办法,只好在思念之中不断更改那个场景:青听着不对劲的声音,依旧发过脾气,然后到一个声音说:菊生病了,没有来。青不顾一切向外奔跑,菊在不远处的核桃树下安静地坐着,手里把玩着小石子儿,青由远至近地跑过来了,菊清淡地笑,神情有一丝冰冷。青颤微微走向菊坐着的核桃树下,他有那么多话要说,说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如果知道未来注定要分开,不如早些把话说完,那样该多好。青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枚钻环,他能清晰听到自己即坚定又颤抖的声音:菊,我不要未来了,让我回到过去!菊避开青的注视,说:太晚了,不可能了,我把生邪片捻碎给她吃了;她死了,我告诉她:青的儿子就在国外念书,拉一手一流的大提琴;我还告诉她:青心里只有菊,你带走了人却带不走心;就算活着也是残疾。 秋天雨后的傍晚,菊煨了莲藕糯米鸡汤,夏天害场大病,差些醒不来,入秋正好进补。附中宿舍天井里,几家旧邻居不禁探出头来冲围着热腾腾沙锅的菊打趣:“奇香!侬好自在。”是的,悠闲自在,菊拿起汤勺,优雅、缓慢地为自己盛汤,玉石汤勺小巧可爱,她那样安静,一勺一勺把汤送到自己嘴里,其间有点滴汤汁洒在勺子外,菊用一块洁白的小毛巾拭去,如同给一个亲切的面容拭去泪水,动作轻柔得要命。汤的味道奇香无比,与夏天约青妻喝过整个下午的咖啡、饮料的味道一样。菊小声对自己说:但是,她是不该死的;可两个人终要有一个人去死,一个人死了,活着的那个才知道不安,才惊魂不定;才知道沉重的罪孽原来如地狱之火,每一分秒足可把肝肠熬断。这个有肉香漂动的傍晚,凉爽起来的风令人心情格外平静,空气里微微卷杂着米棕的清香,遥远处回响着各类乐器的声音,其中低沉的大提琴声无论多么枯燥,都仿佛给曾经不安、无措、困惑的夏季轻松而庄重地划了句号。 菊从此再也没有醒来。世上少了一个疯子,就多了一个忧伤的故事。 若干年后,青带着儿子来为菊上坟,儿子与菊同姓,称菊为姑母;但在另一处墓碑前行礼时,称呼为母亲。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