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们哥四个姐四个外带媳妇老公孩子们,八路大军风急火燎地“杀”奔到母亲那里。
昨天,意外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明天,我百岁生日。百岁生日?母亲怎么?我很疑惑。你们都来吧,晚了,黄瓜菜都凉了。母亲一直说话风趣,想不到,越老越风趣,真是个老顽童。
父亲去世后,母亲始终自己过。母亲说,自己过好,一铺炕,横着睡,竖着躺,自己个说了算。因此这些年,母亲就一个人挺着老屋。
我们的到来,让母亲的小屋又小了许多。
我们每年都要给母亲过生日。一大家人却从没有这般齐整过,母亲的百岁寿诞嘛。前年,大哥忙着为儿子娶媳妇,去年,小妹蹬泰山去了。理解万岁!母亲笑着说。谁家还没点勾当?母亲又笑着说。都快入土的人了,给你们添……母亲说到这,假牙脱落下来,嘴唇凹了进去,母亲一抬手,用手背一推……麻烦。母亲接上了掉下的两个字。我脑海中随即出现了一个画面,一部老掉牙的机器,尽管仍在旋转着,但说不上哪天,会突然停下。看着母亲,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的小屋很简单,一间半,两面青,是父亲在世时单位分的房,曲指算来,已经有四十年的光景了。室内更简单,基本保持六十年代的风貌,很陈旧,只有父亲的照片,被母亲擦得纤尘不染。母亲扎撒着手,屋里屋外地忙活着。看得出,母亲大不如去年,满头银发,如雪,步履也有些蹒跚了。看着母亲,我有种痛与不安。
母亲一向是反对过生日的。每年给母亲过寿,母亲都横巴掌竖腿地阻拦。母亲总是说:都忙都不容易,还败伙钱。我们清楚,母亲之所以这样说,之所以坚持一个人过,是怕打扰我们平静安宁的小日子,而我们,也就坡下驴,“不得已”而退步,甩下几张票,“尊重”了母亲的“固执”。
这次的百岁生日,却是母亲一手导演的,这不能不让我们每个人疑惑。
大哥把胡茬子扎在我的耳朵上,母亲怎么了,病了?
大姐神秘兮兮:我不是听错了吧?嗯?
小妹却哈哈一味地笑:说妈,没吃错药吧,咋糊涂了呢?
母亲躬腰弯腿,脸往前探着:没糊涂,清醒着呢,不信,让我说说你们的岁数,属啥,哪天的生日,母亲就开始掰指头,老大六十,数虎,民国45年,柳铺子生人,天刚放亮生;大丫58……母亲一口气把我们又重生了一遍。
我们说:母亲没糊涂,记性真好。母亲就满脸菊花瓣。
怎么给自己过起百岁生日了,小妹直接向母亲发难。
母亲白了小妹一眼,就你多事,我愿意,咋的?母亲耍起了赖皮。母亲经常这样,老小孩嘛!
我们这里,把长命百岁做为最高祝福,婴儿出生,要带百岁锁,给老人祝寿,要说长命百岁。但奇怪的是:却从没有百岁老人暴露自己的岁数,说了一百岁,奇耻大辱一般。
我曾有个邻居,是回民老教长,老人一绺沧髯,浩白如雪。老人每天赶着两只奶羊上山。老人边放羊边喝羊奶,保养得满脸红光。我曾问过老人岁数,老人回:九十。十几年后的一天,再遇老人:老人一捋长髯:哈,九十。我想:老人有一百大多了,可老人就是不说,似乎跟一百有着深仇大恨。
母亲却反其道而行之,让人不解。
寿诞开始了,十层的寿糕几乎顶到了天棚,十支红蜡烛热烈地燃烧着。母亲又说:让你们破费了,真是不好意思,谢谢哈。母亲又来了幽默。
大家轮流给母亲祝寿,主题辞当然是长命百岁。但大家的祝辞中,都有一个敏感的字:祝。
我给母亲倒些红酒,我端起酒杯:祝母亲长命百岁,享受国务院津贴费。
母亲白了我一眼,哪有恁大的福,还国家津贴费。母亲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红,少女般。离一百还有十五年呢?母亲羞赧地说。
母亲的实际岁数,85岁。
那,那为啥说是百岁生日呢?我们齐声问,商量好了一般。
母亲抹了一把眼睛,怕活不到那天喽。再说,有谁能活恁大,丢死人啦(这或许是寿星隐瞒百岁的原因)。每年,你们都祝福我长命百岁,可身子骨不行喽,脱鞋上炕,明早能不能穿上,还难说呢?你们的孝心妈知道,妈提前过了这生日,不是了了你们的一番心愿吗?再说了,不这样子说,你们能齐整吗?妈想齐整的看你们一眼,死了也能闭上眼了。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泪花在皱褶的眼皮上蔓延。
我们明白了,母亲导演的这出幽默戏的原因:母亲太寂寞了。但母亲却幽默得耐人寻味。
我们相互看着。眼睛模糊了,泪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没人说话,任泪水恣意流淌。
大哥咕咚一声跪下,妈,儿不孝!妈妈……我们齐唰唰跪在了母亲的面前。
祝寿结束后,大哥背着母亲回家了,大嫂在背后一口一声妈地喊着。母亲回头对老房子说:掰掰。母亲在大哥宽厚的背上,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们商量好了,那天,我们都背着母亲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