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抬头看天。天上有一排云绵羊般轻盈地向东走去。云的上头,日头懒洋洋地漫照着。木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日头,眼里就幻出七彩的光。这好看的光刺得木生的眼睛一阵酸胀,他忙收拢了目光,把眼珠子重新定格在院子里的那挂蹄髈上。这挂蹄髈连同旁边的肋条刚从腌缸里捞出来,通体油光发亮,在日头的抚摸下漾出好看的光来。
正是大雪时节,村里各家各户都忙着晒腌肉。小雪前后就有零星的人家开始腌制肠肉,至于大雪之后还没动静的人家,大抵是穷得只剩冷锅冷灶了。肉腌在自家的缸里,外人不晓得深浅。到了大雪这一天,就是各家实力的展示了。谁家浅薄,谁家富裕,一眼就能从腌肉的内容上看出眉目。
木生不屑地瞥了一眼隔壁福根家的腌肉,干瘪,晦暗,眼角就露出鄙夷的目光。往年木生是受尽了这种目光,奈何终是底气不足,只能把闷气憋在心底。今儿终于有了资本,木生恨不能多长一双眼睛加倍地回敬。
往年木生那些小鸡肠似的腌肉都挂在后院没人瞧得到的角旮旯里。木生做贼似的把腌肉藏着掖着,就把自卑藏到了家里,就把别人的冷眼隔在了院门之外。即使是这般小心,去年终究还是被福根家的婆娘窥破了。那婆娘拿腔拿调地说,木生哥,咋不见你家的腌肉啊,莫不是一块顶好的肉怕被人家沾了光吧。咱们做了恁多年的邻居,要不拿出来让咱也稀罕稀罕!这话愣是把木生窘得脸赛猴屁股。那婆娘欣赏着木生的丑态,得意得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堆。木生就恨恨地把这事记在心底,发誓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比下去,狠狠压一压她的气焰。
木生想起今早那婆娘那张拉长的马脸,黑得像抹了灰巴,冷得像罩了冰霜,心里就异常温暖起来。
木生的腌肉在院子里才挂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有几个熟人隔着院门打招呼。木生呐,今年家里发大财啦!木生嘴角挂着浅笑,哪里呐哪里呐,自家哪舍得买这一大挂肉,这还不是隔壁村的李三送来的。那些人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眼神,让木生一波又一波的自豪起来。事实上这种自豪在几天前就开始酝酿,及至今天在灿烂阳光的照抚下,像发酵的馒头愈发膨胀起来。
十天前,小李村的李三冒着冷风给木生送来了这挂蹄髈。李三是从村口一路问到木生家的,因此就有许多村人饱饱地看了一回这挂诱人的蹄髈。那可是一挂难得的好肉啊!饱满结实,比村里贵先媳妇的大奶子还要谗人。这挂肉在村人的注目礼中进了木生的家。他们搞不懂一个不相识的外村人为啥给木生送这一大挂肉。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只有村长家才享受过这般待遇。在此后的几天,就有人问木生,木生遮遮掩掩总不肯把话说尽。木生的心里藏着自己的小九九呢。木生在众人的关注下,就有种如坐春风的感觉。木生觉得自己做了一回村长。做村长真他妈的爽!木生在心里头不知是骂还是赞叹了一句。
原先积在木生心头的一丝憋闷就像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日他娘的,那一袋大米真他妈的没白送!木生这些年憋在心里的窝囊气就像开春河面化了冻一般,转眼就清澄明亮起来。
这挂肉就像一面旗帜在院子里挂了三天,木生脸上的笑容也整整挂了三天。
腊月二十四晚上,木生家里来了客人,就是上次给他送肉的李三。木生喊婆娘把肋条着青辣椒炒了一大碗,两人就着老白干直喝到大半夜。末了木生拍着李三的膀子,嘴里喷着酒气含糊不清地说,兄弟,老哥我谢谢你啦!今年的这挂肉给咱长了脸,赶明儿---老哥给你一袋顶好的大米,明年还要麻烦你---帮衬呐!代狗听得迷糊,偷偷跑去问娘,娘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搂着他的头说,大人的事,小孩子莫多嘴!
隔天晚上,代狗终于吃上了肉,可惜只三两片,怎么也没吃出味。代狗就格外惦记起那挂谗人的蹄髈。可惜直到除夕夜代狗也没吃上那挂肉。
那挂肉长了脚,在一天傍晚进了村长的家。
村长刚喝完酒,发福的身子正软塌塌地埋在躺椅里,正兀自悠闲地剔着牙缝里的肉末。他耷拉了一下眼皮瞅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肉,就把目光挪了回去。
“啥事啊?”村长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依然没有停止剔牙的动作。
“村长,俺上回跟你提过的那事有啥结果没?”木生的双手来回搓了一下。
村长歪着头想了一会,也歪着头剔了一会牙。“哦,你那事我已经在村委会上提过了,还没有结果,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木生有些不甘心,脚木着没动,嘴里却不晓得说啥好。这话村长已经说过好几次,这一等已经大半年了。木生想让自家腿脚有毛病的婆娘进村办纺织厂的事情还没一点眉目。木生心里压着怨恨,嘴里却软塌塌没有一点底气。
村长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那里的木生,又问了一句:“还有啥事?”
木生讷讷地说:“没啥事了,就这事,就这事。”
村长“哦”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把手指着那挂蹄髈说:“这挂肉你还是带回去吧。”
送到村长家的东西从来没听过有带回来的理,木生空着手走了出来。
木生一路踢着脚下的石蛋蛋,直到把脚趾头踢得生疼,这才回头对着村长家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浓痰。木生感觉喉咙略略好受了些,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有一团云正向西走着,一会儿狼,一会儿狗,没有形状,不着边际,无休无止地变幻着。木生盯着那些白晃晃的云,感觉眼里好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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