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都称他瘸把手。其实他不只手瘸,脚也瘸。瘸把手无有手掌更没有指头,整个手掌部分就是一个肉槌。脚也一样,只是个脚槌,没有掌更没有趾。他出生时,他娘一瞧儿子是这副尊容,大叫一声: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立马就晕了过去。可是当她隐隐约约听到男人与接生婆商量要将儿子溺死在马桶时,头脑就十分清醒地大喊一声,不!
瘸把手就这样活了下来。瘸把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首先是他母亲背着他到学校,后来他自己就如圆规般戳着无趾的双脚丈到学校。瘸把手瘸脚瘸手却不瘸脑子,他的记忆力与常人无二,甚至超过常人。他能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写字却不行。瘸把手无有手指根本不能握笔,他就用牙齿咬着笔一划一划地写,居然后来他把字也练得有模有样。就这样,瘸把手凭着母爱与自身的毅力读完了初小。那时镇上才有高小,而且不收重残人。
好在瘸把手长在“大锅饭” 时期,因为太残了,瘸把手什么农活也不能干。这让生产队长犯了难,忖道:共产党不兴饿死人,狗日的瘸把手也是人,总得有口饭吃,手脚不管用,眼睛还行,就让他看守队里的庄稼、瓜果、蔬菜吧。那时小偷小摸特多,队里常常丢失能进肚的东西。于是,队里什么时候东西快成熟了,就让他看什么东西,以防丢失。乡里人就送给他一个雅号——看匠师傅。
做了“看匠师傅”的瘸把手,其实只能看住本队人的偷摸行为。对外队人的偷摸一点办法没有,他追又追不上,仅认得管屁用。本队人偷摸,处罚方便,告诉队长扣他家的口粮就行了。指证外队人偷摸,人家就会以“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反说你诬告!为此,瘸把手好恼火,发誓非要制住那帮小子不可。于是,他就勤学苦练臂弯夹石子击打目标的功夫,还真让他练成了绝技,想打哪就打哪,十五米之内说击人手臂就绝不击人膀子。有一次邻村一半大伢子来偷瓜,欺负他脚瘸追不上。瘸把手一边叫“小子,往哪里跑”一边左右开石,石石皆中那人两瓣屁股。疼得那小子丢下西瓜摸着屁股落荒而逃。从此瘸把手名声大振,方圆的村落都把他当成了梁山英雄没羽箭张清再世。不过,瘸把手打人只打人的屁股,不似张清,不管人家脑袋五官一把乱打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田包到户,各家管各家的了。再不需要什么“看匠师傅”,瘸把手自然失业了。一下子,瘸把手的生存受到了挑战。乡里有尝过瘸把手石子味道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地预测:宝宝儿瘸把手,这下非饿死你不可了。
可是事物并未向某些人的预料方向发展。突然有那么一天,人们发现瘸把手在镇十字路口摆上了象棋摊,收棋盘费谋生。瘸把手有时也摆上一两盘残局,供人研究破阵。他那些残局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如什么“萧何月下追韩信”呀,什么“曹操脱袍”和“杨贵妃醉酒”等,全是古谱。不识谱的人往往尽输,识谱的人也只能打个平局。有的人输了不服气,就挑衅地说,瘸把手,下全局的来不来?瘸把手就会嘿嘿地一笑,说您老是高手,我怎能是您的对手?我只是借个地方混碗饭吃而已,务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他操起两只肉槌直打躬。见状,谁都会萌发恻隐之心,哪里还忍心与之斗狠?
一天,有部门宣告镇街口不准摆棋摊,说是有碍镇形象。这下彻底地断了瘸把手的生路,就有人给他出主意,说瘸把手啊,凭着你瘸脚瘸手随便往哪地方一跪,票子就哗啦啦地来了,城里有许多残疾人就是这么发财的。瘸把手听罢“呸”地一声将痰吐在地上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话也讲得出口。古人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瘸把手的一双瘸腿是用来跪天跪地跪父母的,不是用来跪钞票的!那人讨了个没趣,便悻悻地走了,心里却在嘀咕,看你的嘴硬还肚皮硬,到时你那点老底吃完了看你还硬到哪里去?
没过多久,瘸把手真的揭不开锅了。无米下锅的瘸把手就威风凛凛地站在镇边的国道线中央,只见他臂弯关节处夹着石子,拦截着过往小车,不留下小费,就飞石击车。大多司机见他是重残之人,都会递上一两元毛票权当扶助了。一天,一辆奥迪小车也许没有小票,企图绕过瘸把手,却被飞石击中后灯,反而花去两百多元的修理费。车主就是解放初任副县长的王新录的后人。人们都称他“王总”,王总恨恨地说,他妈的,要是在五十多年前,狗日的瘸把手准是土匪,湘西土匪。
可是,瘸把手从来不截货车,更不截农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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