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义城里打工归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集镇上，村道上都是忙于过年的人。

　　马义回到村口时，家家户户放鞭炮、吃饺子和祭灶神。马义也没想到三千多里路跑得这么快。仿佛孩子见到娘，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心里一阵慌张，鼻子酸酸的。

　　几个村里人拢在村边闲荡，发现马义身边还多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马义，洋车子是啥牌子的？”

　　“车是啥牌子你都不知道，买的别是一辆杂牌车吧？”

　　“马义多精明呀，能买杂牌车？挣工钱了，才买车。”

　　“这一年在外头活得咋样儿？一定挣了不少票子吧？”

　　“马义当然挣到票子了，手里没票子，吃屎都不能，还能买辆洋车子骑回来？”

　　马义跳下车，没有说话，脸“咔嚓”红了，泯嘴一笑。马义本想说说车子的，却又咽了回去。不知道怎的，大家只对他的自行车眼馋心热。马义光是微笑，不知道说些啥好了。

　　这时，又有人扯开嗓子，说：“村里大毛家的那个二蛋儿子——知道吧？嘻嘻，前年去天津打工一年，回来连一根狗毛都没带回来，今年发誓去深圳，还是狗毛没带回一根儿，他爹说挣的钱不够贴路费的，人能平安回来就算是不赖，还说，过了这个年他就要去新疆了，说新疆种棉花能挣大钱，你们说天津深圳和新疆哪个更远？”

　　马义读过书，当然知道孰近孰远。马义双手按着车把，听他们七嘴八舌，根本插不上嘴，一句话没说，就推起自行车回家去了。

　　本来，爹不知道马义还骑回一辆自行车，正蹲守大门口，等人到了家，一起吃团圆饺子。这时，娘早就把包好的饺子下了锅，刚盛到碗里，端到桌子上，还将两根竹筷子夹在胳肢窝下抹了又抹，觉得相当洁净了，才比齐了摆放在盛醋的小碗上，然后开始剥蒜头……

　　在马义推车走进自家门洞里时，爹已迫不及待了。

　　院落里，一时鸡飞狗跳的，惊乱一阵。爹有些激动，忙招呼着说：“你先进屋吃饺子，我和你娘放鞭炮祭灶。”

　　吃饺子时，爹没有提说挣钱的事。但，爹一想到马义能挣钱了，心就一阵阵乱抖。这年上，人人谁不希罕钱哪，钱一定要等到最后再提说——马义这孩子不笨，钱也一定在他身上某个严密的地方掖着呢。

　　马义闷声吃饺子，抬了一下头，想要说啥时，却被爹阻止住了。爹说：“啥也别说，吃饭，吃饭！”

　　马义特别纳闷，爹没有提说自行车的事儿，更是连问也没问一声。家里已经有一辆，再多一辆也闲不住。

　　马义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爹一句话挡回去了。爹一个劲地说：“吃饭吃饭，吃了饭再说嘛。”

　　这时，马义的确是饿坏了，一路上马不停蹄，都没咋吃东西，觉得大肉饺子格外香。一碗不够，娘又为他盛了一碗……

　　之后，爹才来到院子自行车前，像修车师傅那样摆弄开了，车把、铃铛、脚踏儿、链条以及辐条和轮胎等，都被他摸弄了一遍，看没啥毛病，都是好的，才若有所思地缓缓立起腰身，转回过头后，探询地说：“值……好几百块钱吧？”

　　马义附和着“嘿嘿”两声，怯怯地笑。

　　爹又低下头，一边轻柔抚摸着自行车座子，一边轻缓而深沉地说：“这一年——你娘身体真是不好，是个“药篓子”，一直在抓药吃……中草药表本都治，没啥，就是慢性子，到现在你娘还是病秧子……我呢，在砖瓦厂拉了一年砖坯，工钱刚拿到手上，还没有捂热，赶紧还上欠下的草药钱……不知道咋的，可我的腰总是直不起来，撑不起劲，也干不了多少大事重活，就干干停停，停停又歇歇，挣几个拉砖的钱，还是不够塞牙缝儿的……”

　　马义欲言又止。而心里该说，爹这是在埋怨他不该乱花冤枉钱哩，可是……爹腰身一挺，又说：“这下好了，你能平安到家，你娘的病比吃啥药都强！”

　　马义已经泪眼满眶……

　　最后，马义猛不丁地抬起头，说：“爹，娘，我这一年挣到钱了，比大毛家的二蛋儿子挣得都多，可我没有钱……”

　　爹疑惑地问：“钱哩？”

　　马义说：“我有本事挣到钱，却没本事把工钱讨要回来……”

　　爹接着又问：“这是咋回事哩？”

　　马义又说：“这辆车子不是我的，是我在城里打工的那家饭馆老板的新车。”

　　爹这下被惊唬住了，眼睛里满是一个个跳动不已的“？”，如显示屏上流动闪闪的红色字符。

　　马义一边抽泣一边哭诉着，还说：“饭馆老板不结工钱，还要找人追打……”

　　爹无言，再一次蹲在地上，爹这一蹲就十分久远，仿佛他的腰真就直不起来似的。

　　爹却在想，三千多里路，这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马义这孩子是怎么搞到手，又被他弄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