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爸又对我说,仨儿,今晚给爸看场去。
我没吱声。
爸的嗓门就大了。你就不怕咱家稻子让贼偷了去?到时饿死你个小兔崽子。
去年我跟三叔看过一次场。在一堆刚打下来还泛着青的稻谷旁支起一个简易的帐篷,就在这氤氲着一股草腥味的蓬子里,看场人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头枕着露水守护着这个湿漉漉的秋天,一夜下来第二天一整天人都恹恹的。
爸有风湿病,不能睡外面。但是每年秋收时爸也会在谷堆旁搭一个帐篷,爸也会在晚饭后跟村子人打着招呼去看场。只是一会儿,爸就会趁没人注意偷偷遛回家……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来没听说谁家遭过贼,但也从来没听说过谁家不去看场。可能是觉得辛苦一年的希望都在这儿了,万一出点差错一切就前功尽弃,因此谁也不敢大意。就是实在没有人手也会搭个帐篷做做样子,比如我爸。
中午打场时爸就跟我说了,我说我害怕不想去。
爸就骂。孬样!都十五了还这般没出息,饭白吃了?
秋天的阳光已经没了夏日时的激情,但还努力在晌午那段时间向人们炫耀自己本质的一面。午饭后,我正在睡觉,正在梦里咬着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姐把我推醒了,姐对我说,仨,今晚姐和你一块看场去,行不?
我才不和女生睡一块呢!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悻悻道。我怨恨姐姐把我的美梦给搅了。我知道姐姐的心思,村东头的赵亮哥前几天从广州回来了,打那天起,爸就再也没让姐出过一次家门。
见我不答应,姐的脸阴了下来,姐咬着嘴唇不说话。须臾,姐的眼睛红了,眼泪直往下掉,打在床沿上就像爸扬谷时簌簌落下的稻子……
爸又骂我时我就想起姐,想起姐那泪眼婆娑的脸。
要不,让姐陪我一道去?
你见过谁家丫头去看场?
不是还有我嘛!——一个人我可不敢睡。
爸想了好一会,才说,可别让她乱跑,否则我饶不了你——听到没?
……
姐很感激我。
仨,你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想要啥姐给你买。
我就笑。姐,你哪有钱啊?
姐说,我可以挣。
去哪挣?
广州!
我又笑。姐,你别做梦了。
谁做梦了?
姐很生气,“啪”地一巴掌打在我脑门上。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就见爸喘着粗气蹲在我的身旁。你姐呢?
我一伸腿,被窝那头空荡荡的。我心一颤,下意识地问爸。我姐呢?
又一巴掌打在我的头上。
我在问你哪!爸气急败坏。
爸拽起我就往村东头跑,我才知道,姐已和赵亮哥连夜离开了村子,去了广州。
姐什么也没带,只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姐说,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弥天大错。姐没了,是我把姐给弄丢了,我再也见不到姐了。我疯了似的往村口跑,我朝着路口拼命的哭喊,声嘶力竭。姐——姐——
爸病了,整整吊了一天的盐水。晚饭后,我抱了被子去看场,爸叫住我说,别去了,你睡觉太死沉,半夜把你扛走都不知道,今晚跟爸睡。在给爸吃药的时候,映着床头的灯光我忽然发现,爸的头上竟爬满了白发。
半夜我被尿憋醒,发现爸不在身边。我拎了电筒就往谷场跑,看见我家的帐篷里蜷着一个身影,打开电筒一照,是爸。
我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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