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之后,我回到了家乡的县城。我家所在的小山村还没通上汽车,没办法,我只好在县城叫上“摩的”将我送到了村口。其实,从村口到我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摩的”也没法开了,我只得顶着雨慢慢往家赶。远远望去,整个村子似乎被一张巨大的雨幕蒙上了,山和山上疏疏落落的树木、疏疏落落的房舍,全都变得朦胧了。虽然,空气中不时飘来那腊月里特有的气息,偶尔,还有零星的爆竹声,但我的心却好似这鬼天气一样,没有一丝丝的明净。
弯弯的山道上,我忽地看到了一个人。她身上披着一大块塑料薄膜,她手里拎着一小块肥膘猪肉,低着头、躬着腰,正踩着泥泞的山道一步一步朝前走。
“娘!”,我一阵激动,大声喊着,便飞身冲到了娘的身边。
“二旦儿,你可回来了!”,娘同样激动。她急切地解下了身上的塑料薄膜,随即便搭到了我的肩上。顺手,又把我额前耷拉着的一缕湿发往后捋了一下:“你哥呢,怎不和你一齐回来?”
“哥的厂里忙,走不开!”,我对娘说。
“再忙,过年总该放假的吧?”,娘接着说。
我仰头看了一下天:“娘,看样子,这雨,过年也停不下来的。”
“傻二旦,不是有句老话么——‘晴冬邋遢年’。冬至那天,整日里艳阳高照,今年过年准是没个好天气了!”
爹还是我想象中那个样子,躺在床上,只是比我暑假回来看到时更瘦、脸色更黄。爹中风已经很长时间了,一切都不能自理,全靠娘。
见我回来,爹的眼里放着光,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眼睛却搜寻着我的身后,急切地挪动着身子:“你……哥……?”
我知道爹的心事,我跪倒在爹的床边:“爹,哥说,明年,他一定回来看您!”
说着,我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几张还带有体温的钞票,递到了娘的手中:“爹、娘,这是哥让带回来的。”我说着这话,自己都觉得,身体有点儿颤抖,嗓音有点儿沙哑。我发觉,爹、娘的眼睛里同时都渗出了泪花。
“嗨!傻二旦,你哥打工供你在西京读书已经不容易了,怎还有钱带回家?”,娘说。
我没回答娘,接过了娘手中的热毛巾,只顾在自己的脸上使劲地搓。
“你先歇着,娘刚从村口剁回了肉,娘给你包饺子去!”
“娘,我和你一齐包!”,我说。
娘很高兴:“儿子一回来,咱家就有了生气喽!要是你哥能和你一齐回来,那该有多好!”
不几天,便是新年了。
也有鞭炮声,但不像城里,噼里啪啦放个没完。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谁家放了,谁家没放,数都能数得过来。唯独我家没放,我家不放鞭炮已经好多年了。娘说,听人家的,也一样喜庆,咱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村西头的张婶、在村口开小店的四大姨,住得离村子最远、离山尖最近的山林伯,他们都给我爹娘拜年来了。我心里清楚,除了拜年,他们还是为的看我。谁让我是咱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呢?而且是在人人仰慕的西京。
“啊!二旦可不简单,把书读到了西京,在咱村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人呢!”,张婶说。
“要我说呀,二旦不简单,大旦也不简单。为了照应兄弟,打工也跟到了西京。”,山林伯也接了上来。
“二旦,大旦怎不回来呢?”,村口的四大姨问。
娘抢着替我做了回答:“大旦的厂子里忙,大旦在挣钱给他弟弟读书。对了,大旦说了,明年,他准会回来。”娘说着这话,一脸幸福的样子。
到了初三,我顶着雨出门了。哥有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到南方去打工的,哥没跟他们一道去。哥嘱咐我,回来得看一看他们。
山娃子说:“西京的钱难道比广州还好挣?二旦,还是劝你哥跟我们一道去南方吧”
大柱说:“大旦过年也顾不上回家了,是有什么挣钱的好门道了吧?可别忘了告诉咱哥儿们呀!”
我和他们打着哈哈,便离开了。
一个人行走在山道上,我忍不住哭了。我一屁股坐在了路边冰凉、潮湿的石头上,听任眼泪和着雨水流个不停:哥,你都是为了我呀!
哥本来是要和大柱、山娃子他们一道去广州的。为了我,他只身去了西京,在一家建筑工地当上了力工。哥少的是技术,多的却是力气。挑石子、搬水泥、运砖块,什么活儿都干。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在工地食堂吃的是青菜、萝卜,头发长到一寸多长,也不肯请剃头师傅理一理,而每次发下的零花钱全都送给了我。快过年了,哥有指望了,可就在那最要命的时候,工头失踪了。说来也巧,哥在那夜起来撒尿,正好看到工头回来取东西,哥便一把扯住了工头。工头急了,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筋就向哥砸来。哥更急,夺过钢筋就砸向了工头。工头受伤了,工头被送进了医院,哥却被110警车带走了。
哥被判了两年。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哥刑满的日子比我毕业的日子还要晚半年。我去看哥时,我们有了一个约定——不管怎说,也得瞒着咱爹、咱娘。
直到离家的那天,雨一直都没停。
我朝爹磕了头,带上了娘为哥专门煎的枣儿馅的米饼。娘说,你哥最喜欢吃娘做的枣馅饼了,你一定带给他。
回到西京之后,没拢学校,便去了东郊的看守所,我得先看看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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