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很清楚他有多么爱朵朵。他也很清楚,他和她在近两年是不可能结婚的,一个连工作都不稳定的男人,又如何去撑起组成家庭后的那份义务和责任呢。 但是,现实中的爱情,往往愿意走在现实问题的前面去:就如现在,安然在弥漫着来苏打水气味的走廊上,心揣着一种很糟糕的坏情绪,来来回回地踱步,踱步。朵朵被一扇拉着帘布的门关在了一间屋里,某位妇产科医生,或许就坐在她的对面,向她讨要一份他们要为爱的激情付出的账单,不仅是金钱,还有精神与肉体上痛楚的付出。 不知道过去多久,朵朵拉开门走出来了。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安然简直就是扑到她的跟前,搂住她急切地问道。 朵朵的神情有些黯然,她勉强地翘了翘嘴角。 “没——事。让你等急了吧?”她说。 “不急。是那个了吗?” “嗯,”她的眼睛里飞快闪动过了不易察觉到的泪光,语气平淡地说,“大夫说没怀上,没有。” “啊——这样我总算放心啦,”他夸张地捂着胸口,长吐一口气,不过,那一脸的侥幸神色,却一点也不夸张和虚假。 “走吧,我们回家。”她轻细地说道。 “咦,真的没事吗?”他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又紧张起来。“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呀?告诉我,不要紧,大不了我卖血,大不了我没白没黑地干活,养活他就是了。” “烦不烦呀,”她皱起眉头,颤抖着嘴角笑了一笑。“你想养活谁?难道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她用肩膀头撞开他,径自朝一辆等候中的出租车走去。 阴郁沉重的情绪更替下去受到爱情滋养的温馨。这天,他们在同居的这间简陋的栖身之所,没有像往日那样享受灵与肉的结合,没有享受那犹如一只美丽蝴蝶破茧而出,直飞天堂般的激情感受。他们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们连起码的一记亲吻也彼此疏忽过去。事实上,他们在相互寡言少语地给对方制造一种压抑感,仿佛那些甜蜜的言语、举动、恩爱,都挥霍精光。 下半夜,处于昏沉沉浅睡状态中的朵朵,突然感觉小腹犹如刀绞那般的疼痛,她开始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声音越来越大。安然猛然被惊醒了,他摸着黑找到开关,赶紧亮起灯来。 “朵朵,朵朵,你怎么啦?!”他害怕地问道。 朵朵的额头布满了冷汗珠儿,她使劲咬住下嘴唇,鼻孔中粗重而又急促地呼出热烫的气息,再贪婪地吸入室内并不清新的空气。她的脸色忽红忽白,曲线美妙的身体,难看地蜷局成了一团。 “朵朵,朵朵!” “别……别那么大声,再、再把邻居吵……吵醒……”在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要面子。 “管不了那些!怎么啦,告诉我!” “肚子疼,过……过一会儿,就、就好啦……” “肚子疼?——朵朵,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了?” 安然迅速穿好了衣服,往鞋里拱着脚尖,扶朵朵起身。 “不要烦我!……对、对不起,我……我不该对、对你发脾气……” “我不在乎。你这个样子很叫我害怕,我很害怕呀朵朵。求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你看,这会儿……这会儿就好多啦,”她抬手擦了一把冷汗,把身体伸展开。“别和我说话啦,好吗?我想静一会儿,一会儿……” “真的没事?” “真的……别说话啦,别说……” “嗯。”安然把一张方凳搬到床前,他要熬夜守护着他的恋人。 当窗外天光蒙蒙放亮时分,朵朵又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过了十几分钟,她顶着满面虚汗,强挺着撑坐起身体,把两条腿耷拉到床下去。 “要干什么?”两只眼睛的眼白布满血丝的安然,一面拍打着腮帮子好叫自己清醒,一面抬起酸麻的屁股,来搀扶她。“要什么?” “你……你去把痰盂拿过来吧,”她虚弱地说道。 他连忙弯下腰去,慌慌张张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痰盂,放在了床尾的地面上。 床板忽颤了两下,朵朵靸上拖鞋,抱住安然俯下来的一只胳膊,吃力地站起来了。他搀扶她走了几步,几乎是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让她坐到痰盂上。她前倾的脸庞埋在他的大腿上,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身体就像突然感到寒冷似的乱打哆嗦。她整个人都在轻轻抽搐着,一坐就是十几分钟,越来越多的汗水,渗透了他的长裤,在大腿那里,凉湿湿地印上了一个圆痕。 安然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不禁害怕地打起寒战来,他无能兼无措地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艰难地开口说道: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朵朵,你别吓我好不好……” 一阵疼痛从小腹扩散开来,袭入她的意识中去,她低沉地发着啊啊的叫声,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的手指头有力地扣陷在他大腿的皮肉里,颈脖猛地一紧绷,痰盂里像痛苦悲叹一般发出了一声轻响…… “安、安然,给我纸……”她哭着摇了摇颈脖。 他顾不上问她,换一只手托住了她前倾的额头,大大做出去一个弓子步,伸长胳膊,抓过来一卷卫生纸,——他看得很清楚:她擦拭上去的,竟然是殷红的鲜血!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安然,是……是不是我们……我们还不能要、要孩子吧,是不是……” “求求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颤颤巍巍地扶着她,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别问……别问了……” “那么——” “扶……扶我起来,” “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抱着她后退到床边,把她轻放到床上去。“为什么会出血?” 朵朵的眼泪止不住流淌过她苍白的脸颊。 “我吃药啦,我……我吃药啦,”她把下面的话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我把孩子打掉啦。” “孩子?我们的?不不不,不会!” “真的,”她的口齿一顿,又变得含糊不清了,“因为他……他会害得我们一团糟……”说到这儿,她一下子扑倒下去,把脸拱进堆成一团的被子里面,呜呜地哭。 安然的心脏骤然被一股寒气包裹住,他战战兢兢地走到痰盂跟前,蹲下去,丝毫不觉肮脏地用手指头拨开已经被血水浸泡的卫生纸,——在血水中,一个比鸽子蛋稍小的胚胎,无情地刺进了他的瞳孔中——这本是他与她爱情的结晶,本应该在母亲的腹中继续孕育,直至瓜熟蒂落,呱呱坠地……现在,它(该用“他”或者“她”来称谓的)已然成为了一个没有生命的小小肉团,是从她体内排泄下来的一个小小的赘物! 他憋屈地哭了,哭声暗哑低沉得像受伤野兽的悲嚎一般。她在被子里的哭声,同样像来自一只受到伤害的母兽。 “朵朵——呜呜……你为什么,呜呜……为什么要当一个杀人犯……说好的,我卖血、卖血也要养活他……” “呜呜……安然,你、你别怪我啦,呜呜……我的心,呜呜……我的心比谁都要受伤,都要痛……再说,你的血、你的血——不值钱,养活不了一个孩子……” “我知道,但是,呜呜……我们该怎么办,下面我们该怎么办,呜呜……” “把——它捞出来吧,呜呜……带着它去医院,给、给、给大夫看看——哇——”她用尽全力扯开蒙住她的被子,再也不想压制她的痛苦了——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知道,接下来还有肉体上的疼痛,等她必须去承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