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温是个本份人,了解他的人都这么说。
吕温当年从上蔡投靠李斯的时候,正是大王不叫大王,改称始皇帝的时候。后来,李斯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吕温则在咸阳的天牢里当上了一名狱吏。吕温并没有因为丞相是自己的老乡而走走李斯的门路,只是踏踏实实在天牢尽着一个狱吏的职责。因此,宫廷内外,几乎无人知晓吕温是李斯的人。
一个月前,天牢里押进了一名重要的犯人。吕温万万也想不到,这个犯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李斯。吕温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四目相对的时候,李斯朝吕温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微微地,还点了点头。就在狱卒给李斯钉脚镣的时候,吕温悄悄地退了出来。
吕温喝酒了。酒喝得越多,头脑反而越清爽了。
没有丞相,咱大秦能够平定六国吗?没有丞相,大王能够受到万民拥戴登上皇位吗?没有丞相,老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吗?难道二世皇帝一即位,天就不是原来的一片天,地就不是原来的一片地了?
吕温喝着、想着。猛地,一巴掌重重地拍向了书案——皇帝是圣明的,圣明的皇帝身边一定是出了邪恶的奸臣。但是,能搬得动当朝丞相的奸臣又会是谁呢?吕温想到了赵高。一想到赵高,吕温不禁打了个寒战。
吕温听说过,那赵高是个太监出身,始皇帝在日,也不过是个小官。后来不知因为犯了什么事,差一点儿被皇帝杀头。亏得李丞相劝阻,皇帝才收回了成命。自打和李丞相一道拥立了二世皇帝之后,才渐渐地露出了头角。慢慢地,他成了朝中唯一可以和李丞相比肩的高官。
这小子阴险毒辣,大搞顺者昌、逆者亡。听说,朝中大臣已被他害死了不少,就连李丞相也保护不了那些个被害的大臣。这一回,李丞相本人能够逃脱得了他的毒手吗?
李斯关进来的第二天,吕温得知,被抓的并不只是丞相一人,而是丞相的全家老小,甚至连家奴童仆也没放过。这些人没和丞相关在一道,而是关在了另一处牢狱。
后来,就不断有人来天牢提审李斯了。在李斯的面前,他们都说自己是皇帝派来的。其实,吕温心里清楚,这帮人统统都是赵高的狗蹆子。他们强迫李斯承认纵容儿子李由谋反,强迫李斯承认自己也参与了图谋不轨。李斯是个文人,也是条汉子。面对不实之词,就是不肯招认。这样,那帮家伙就反复用刑,直到把狱中的所有刑罚全都用尽。李斯的膀子断了、蹆子斜了、嗓子哑了,说话,都上气接不上下气。
那天晚上,吕温找了点草药,送进了李斯的监舍。李斯拿出了一份用鲜血写成的遗书,他说,无论如何,请你想办法送进宫去,送给皇帝。
吕温官卑职小,岂能接近皇上?但是,费尽周折,到底还是将遗书送进了皇宫。
皇帝真的派人来了。可这次,李斯自己已经神志昏迷了。他闹不清,这次真的是皇帝派来的,还是像此前的十多次一样,自称是皇帝派来的,其实,都是赵高的狗蹆子呢?
李斯失去了为自己辩白的最后机会,最后的日子跟着就来临了。
这天上午,天牢外面来了一大批如狼似虎的御林军。面容枯瘦、衣衫蓝缕的李斯一斜一拐地被押出了天牢,押进了槛车。吕温听到,李斯振作精神仰天长叹:“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於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悟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吕温不太听得懂,但他心里清楚,丞相完了,大秦也快完了。
从那一刻开始,吕温独自一人就喝开了酒。边喝、边哭、边笑。
猛地,从咸阳城中刑场方向传来了三声沉闷的号炮声。吕温知道,李斯被腰斩的时候到了,李斯合家九十余口被斩首的时候到了,自己的最后时候也到了。吕温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突然,用双手搬起了书案上的小酒坛狠狠地砸向了地面。酒坛破碎了,浓烈的酒香随即充溢着小小的寓舍。发疯似的吕温冲出了房门,闪电般地将早就隐藏在各处的火药一一点燃。最后,一贯本份的吕温毫不犹豫地、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海。
刹那间,天牢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咸阳城的天空被无边的烟火映红了、染黑了。百姓们没一个人前来救火,他们说,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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