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火辣辣，晒得人脊背发烫。七爷手攥一柄钢叉，在村东的山冈上一叉狠似一叉得翻地。七爷累了，直起腰，抹把汗水，习惯地向村里的老槐树望去。七爷永远不会忘记这棵老槐树。这一望，让七爷的眼睛刹那就喷出了火苗，七爷恍惚中看见了他２２岁那年，发生在那里悲怆的一幕。

　　那是七爷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悲的一天。

　　七爷用一顶花轿，把花儿样的七奶接进了屯子，送进了洞房。但七爷没有等到幸福那一刻。随着花轿进来的，是扛着太阳旗和刺刀的鬼子兵。老槐树下，在鬼子兵“花姑娘”淫荡的嚎叫中，村里年轻姑娘被押上了一辆敞蓬汽车。恨得的咬牙的七爷，长吁了一口气，他暗自庆幸把七奶藏在了家中的板柜中……

　　七爷攥了攥钢叉。七爷今天看见的场面与那天一样。老槐树下，太阳旗，鬼子兵，高粱茬子般闪亮的刺刀。七爷大脑一片空白。绝对没错，鬼子又进屯了。

　　七爷血往上涌，涌到了脑门。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七爷端起钢叉，趟开大步，红着眼睛，向屯子里直直地冲去。七爷只一个念头，复仇。

　　那天，七爷是一路呼喊着七奶的小名撞回家的。七爷原以为劫后余生的七奶，会张着小手扑进他的怀抱。七爷先是闻到了血腥味，扶着门框，七爷摇晃着。七奶一丝不挂，洁白的身体洇在鲜血中，两个乳房被残忍的切下。七爷眼前一片黑暗。许久，我操你八辈祖宗的小日本！我日……新房在声嘶力竭哭骂声中抖动。

　　七爷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七爷因高烧成了聋子。七奶的惨死，成了七爷的梦靥。每次屯里来部队，七爷就跳着脚要当兵，七爷发誓报奸妻夺命的深仇大恨。部队首长（长官）喊他立正，七爷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首长。首长无奈地摇头，拍他的肩膀。七爷一身膘扞，却无报仇的机会，七爷恁大爷们，哭哑了嗓子，常在梦中惊醒。

　　送上门了，你狗日的鬼子！七爷瞪着兔子样的眼睛，咆哮着冲下山冈，手中的钢叉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一闪一闪追魂的寒光。七爷看见有人朝他张嘴，还向他摆手。七爷听不到，但七爷心里明白，人们是告诉他，鬼子来了，不要送命。七爷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哇一声大叫，钢叉透着冷气，直奔挎着指挥刀的鬼子军官。看着七爷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人们嗡的一声散开，呆呆地立在远处。槐树下，七爷和鬼子军官形成了对峙。七爷梗着脖子，肌肉突突地串动，钢叉呼呼生风，一叉紧似一叉。鬼子失去了以往的威风，傻了，脸色煞白，握着军刀的手剧烈地颤抖，围着槐树踉跄地退。七爷把仇恨凝聚到双臂上，七爷要给鬼子一个透心凉，七爷牙咬得咯嘣响，我日你…

　　咕咚一声，七爷的钢叉没有刺到鬼子，从鬼子的头上空刺了过去。鬼子没了。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七爷向下一看，鬼子手托军刀，死灰着脸，矮矮地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哆嗦成筛子。

　　七爷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他想不到，狗日的小鬼子恁熊，你的威风呢！七爷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快感，奶奶个熊！七爷看着烂泥样的鬼子，竟突然想起了，八路优待俘虏。他抬起腿，照准鬼子的屁股狠狠一脚。扔掉钢叉，大笑着离去。

　　七爷随后知道了：排电影？七爷不懂，那是什么鸟玩意？他只知道鬼子和复仇。七爷痛快，搁谁都痛快，他的复仇“壮举”，把那个鬼子军官，确切地说，把那个电影演员吓尿了裤子。

　　这年，是一九五一年，七爷三十岁。尽管荒唐，但七爷的壮举，却让他在一夜之间成了和平时期的英雄，也使耳聋的七爷有了后来的七奶。

　　七爷八十岁，经历了世纪之交。身板依然硬朗，儿孙满堂的七爷，尽享着儿孙绕膝之乐。

　　大孙子有出息，要出国留学深造。孙子出国的目标是日本，孙子发誓，要学好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但孙子不敢和爷爷说。孙子深晓爷爷的血海深仇，怕担汉奸的罪名。让爷爷知道了，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孙子临走的那天，七爷瞪着眼睛，把孙子叫了过来。去哪读？孙子心提到嗓子眼，去，去美国。孙子不想被爷爷打断狗腿，比划着“说”。为嘛不去日，日本？七爷瞪着孙子。我怕……孙子指着胸口，一副苦瓜样。混帐王八羔子！七爷嗔怒。孙子懵了。须臾，七爷咬着牙床拍着孙子肩膀说，是我的孙子，就去日本，去，让狗日地瞧瞧，我们中国人，不孬，再不是好欺负的……不像他们，只会尿裤子。狗日的孬种！哈哈哈，七爷张开没牙的嘴，七爷没忘记那茬，摸着下巴，开心地大笑起来。

　　孙子怔怔得看着爷爷，心咕咚落回了胸腔。孙子也想笑，但没笑，心里装满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