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打进来的那一年。
到处都乱哄哄的。
禤家奶奶的独生子二狗,到城里买盐时给国军抓去当壮丁了。
消息传来,裹着小脚的二狗他娘踉踉跄跄地在几个女人的扶持下,满脸泪痕地去找保长说情。
“……他嫂子,现在日本人打来了,咱中国人能坐在家里不动吗?能任由鬼子来杀来抢吗?咱得把强盗赶出去!你,你们大家说说,这在理不?二狗子是为咱中国人去打鬼子的,这可是体面的事儿,日后立了功,衣锦还乡,哪,你们禤家祖坟可就冒青烟了……
保长的话庄严而有份量。
禤奶奶稀里糊涂地抹了把鼻涕,想对保长说自己守寡多见就指望这个儿子,想说保长家有四个儿子,想说……
但她最终只是淌下了女人都会淌的泪水。
那以后, 禤奶奶每天的日子都是在盼着儿子的希望中度过。
在河边洗衣服洗菜时,在炕头纳鞋底时,在厨房和麦榆面时,她总想着一抬头就看见儿子向她迎面走来。儿子穿着她给他做的汗褂子,含笑唤她:“娘......”
然而传来的消息总是不好的。
听说半个中国都被日本人占去了。
听说日本人枪法贼准,三八大盖一响,准中眉心。
终于日本人打到村子里了。
房子烧了,家什坛罐砸烂了,来不及掩埋的粮食抢走了,就连村东头那片刚抽穗还泛青的冬小麦也给一把火烧了。
从山里躲鬼子回来的乡亲们重新打夯筑屋,禤奶奶弓着腰在风里拾巴着,她想着,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去打鬼子的儿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二狗离家的第四年头,有两个伤兵路过村子。
禤奶奶赶忙迎过去对他们说到院子里坐一会,喝口水再走,她寻思着他们兴许能知道些儿子的消息。
茶水端出来,她便坐在那儿看着那两个年轻的伤兵:一个断了腿,拄着拐杖;一个头上缠着肮脏不堪的纱布,和着血泥。两个都军装褴褛,袖口和军裤都被撕了不少口子,那两张疲惫的脸实在年轻得很。
禤奶奶忍不住鼻子一阵阵发酸。
然而伤兵们也不知道二狗的事,只说死了很多人。只说鬼子真他娘地狠,只说当官的真他娘的混蛋。
站在村头老槐树下看着伤兵们,慢慢远去,军装上撕开的布条在
凛冽寒风里翻飞。。禤奶奶冻麻了的脸又淌满了泪水。
过了两年多,保长家的大儿子突然回来了,他是两年前才出去的。听说当了官回来,还带了卫兵和许多东西。
禤奶奶正要去打听一下二狗的消息,却又听人说保长的儿子跟了日本人,现在也打中国人了。禤奶奶糊涂了,她似明白又不明白。
这天晚上,她一会梦见儿子回来了,却又变了个日本人的模样;一会梦见儿子眉心流血在吃面馍,浑身血淋淋刺红
日子便这么过着,过着,过着。
二狗还没有回来。
禤奶奶有时真愿意有人告诉她二狗死掉了,那样至少可以不这样折磨了。然而
日本人终于投降了。
但二狗仍然没有回来。也许,死掉了吧。后来,禤奶奶死了。她终于没能再见到她的二狗。但她死后不久,村里有人到城里去,回来却说看到了二狗。
有人说街上那个截去双腿,只剩上半茬身,垫了块破蒲包用手在地上边撑着边乞讨的伤兵很像二狗。又有人说二狗哪有那样老那样瘦,只有那个从妓窑子里走出来的男人才像二狗子,穿着绸衫,那样子许是阔了不少。
到底那是不是二狗呢?
也许二狗真的死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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